第301章 洹水之盟 屈辱的停战协议(2/2)
就在这时,范增轻轻咳嗽了一声,走到项羽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籍儿(项羽本名项籍),秦卒心未服,其众尚强。不若因其饥,许之降,以利诱之,而后图之。”
范增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项羽因仇恨而升腾的杀意,也点醒了他。是啊,这二十万人,不是二十万只温顺的绵羊。他们内心是否真服?一旦进入关中,他们会不会倒戈?庞大的数量,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硬打,即便能胜,自己也要付出惨痛代价;接受投降,则风险同样巨大。
项羽的目光闪烁不定,内心激烈交锋。最终,现实利益和范增的谋划压过了纯粹的复仇欲望。他深吸一口气,对司马欣说道:“章邯若真心来降,可于洹水南岸殷墟,与我一会。”
司马欣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事情成了大半,连忙躬身:“末将即刻回报章将军!”
司马欣离去后,项羽看着他的背影,对帐内诸将,尤其是英布、蒲将军等悍将,冷冷地哼了一声:“且看章邯,有无胆色前来!”
消息传回棘原,章邯得知项羽同意会面,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就再无法回头。他召集军中高级将领,宣布了决定。预料中的激烈反对并未出现,更多的是沉默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茫然。大家早已被现实的残酷磨平了棱角,生存,是此刻最本能的需求。
会面地点选在洹水南岸的殷墟。这里曾是商朝旧都,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荒草萋萋,仿佛预示着某个辉煌时代的彻底终结,充满了历史的讽刺与悲凉。
这一天,秋高气爽,但阳光照在残破的瓦砾和枯黄的野草上,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章邯褪去了象征秦军主帅身份的玄色甲胄,换上了一袭素白布衣,未带任何兵器,只带了司马欣和董翳等寥寥数名心腹,乘着一叶小舟,渡过了洹水。他坚持独自一人走入楚军预设的会盟区域,让司马欣等人在外围等候。
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脚下的殷墟土地,承载过盘庚迁都的伟业,见证过商纣王的昏聩亡国,如今,又要见证大秦帝国最后一位能征惯战的统帅,向它的掘墓人低下高傲的头颅。
楚军营地旌旗招展,盔明甲亮,士兵们手持长戟,肃然而立,形成一条充满压迫感的通道。他们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更有毫不掩饰的仇恨。章邯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背上、脸上。他目不斜视,尽量保持着身体的稳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中军大帐前,项羽傲然矗立。他并未着全副甲胄,只着一身锦绣战袍,腰佩长剑,雄壮的身躯如同山岳,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征服者的骄傲与对眼前败军之将的审视。范增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如同一个灰色的影子,目光深邃难测。英布、蒲将军等猛将按剑立于两旁,虎视眈眈。
章邯走到帐前约十步之处,停下脚步。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足以做他儿子的年轻人,就是此人,在巨鹿以破釜沉舟的气概,摧毁了他百战百胜的信心,也摧毁了秦帝国最后的军事支柱。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恨,有敬,更有无尽的屈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撩起素白衣袍的前襟,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对着项羽,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而粗糙的土地上。
“败将章邯……拜见上将军!”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和颤抖,“邯……无能,丧师辱国,死罪!然……然朝廷不察,赵高弄权,屡遣使斥责,断我粮草,绝我后援,更欲加之死罪!邯……邯与麾下二十万将士,已无路可走……特来乞降!望上将军……念在数十万性命,网开一面,邯……愿率部为前驱,效犬马之劳,攻入咸阳,以赎前愆!”
他伏在地上,涕泣陈述,将所有的责任推给赵高,将所有的尊严碾碎在地。为了活命,为了那二十万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必须如此。
项羽看着脚下这个曾经需要他仰望的对手,如今像条摇尾乞怜的老狗,心中那股为叔父报仇的杀意再次升腾。他几乎要忍不住拔出剑,一剑砍下这颗头颅祭奠项梁。
但范增适时地投来一道冷静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同时,项羽自己也清楚,杀了章邯简单,但那二十万尚未完全掌控的秦军立刻就会成为巨大的麻烦。粮草问题,也需要这支降军“带资进组”来解决。
他强压下杀意,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施舍意味的语气开口,声音洪亮,传遍四周:“章邯!你助纣为虐,为暴秦鹰犬,本将军本当将你碎尸万段,以祭我叔父在天之灵!”
章邯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一颤。
“然,”项羽话锋一转,“念你也是受奸臣逼迫,走投无路,麾下士卒亦是无辜。本将军胸怀天下,非嗜杀之人。今日,便准你等投降!”
章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连忙再次叩首:“谢上将军不杀之恩!谢上将军!”
“起来吧,”项羽摆了摆手,仿佛驱赶一只苍蝇,“即日起,立你为雍王!暂留我军中参赞军务。” 雍,乃关中故地,这个王号,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空头支票和安抚。
接着,他又看向章邯身后的司马欣:“司马欣,你深明大义,往来传递有功,即任命你为上将军,统领归降的秦军各部,为前锋,西向攻秦!” 让司马欣这个“自己人”统领降卒,显然比让章邯继续直接掌控要放心一些。董翳也被任命为重要将领。
这套安排,既安抚了章邯(给了个虚高的王位),又剥离了他的直接兵权(由司马欣统领),还利用了降军的力量,可谓老辣,显然是出自范增的手笔。
“谢霸王!”司马欣和董翳也赶紧出列跪谢。他们知道,这“上将军”和重要将领的头衔,是建立在二十万同袍的降伏之上的,分量沉重无比。
一场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各怀鬼胎的受降仪式,就在这古老的殷墟之上,潦草而又庄重地完成了。历史的车轮,在这里猛地打了一个滑,转向了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
仪式结束后,章邯在楚军士兵“礼貌”而疏远的“护送”下,退出了楚军大营。他依旧穿着那身素服,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萧索落寞。他知道,他活下来了,或许还能有个“王”的虚名,但他作为军人的骄傲和尊严,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洹水南岸,与那些商朝的断壁残垣埋在了一起。
看着章邯远去的、略显佝偻的背影,项羽脸上的那丝故作大度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浓烈杀机的烦躁。他扭头对身旁跃跃欲试的英布和面色凝重的蒲将军等人,用带着吴侬口音却寒意森森的语气说道:
“彼降卒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
话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英布等人的耳边。击杀?二十万人?! 即便是这些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悍将,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英布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舔了舔嘴唇:“上将军英明!这些秦狗,留着终是祸患!”
蒲将军则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项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将话咽了回去。
范增在一旁,依旧沉默,仿佛没有听见这句充满血腥味的话,又仿佛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那深邃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眼前的营帐,看到了不久之后,新安城南那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杀气,伴随着项羽的这句低语,开始在楚军高层中悄然弥漫开来,并且如同瘟疫般,向着那二十万刚刚放下武器、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甚至一丝希望的秦军降卒营地,慢慢渗透过去。
秋日的夕阳,将殷墟和洹水都染成了一片凄艳的血红色。盟约的墨迹未干,猜忌和杀意的种子,却已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