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铃藏墙中(2/2)
孙奉眼疾手快,俯身拾起,只见是一页《起居注》的副册草稿,上面是沈砚之亲笔写下的一行字,笔锋锐利,力透纸背:“墙中有铃,铃中有问,问在人心,拆之不得。”
一夜之间,京城风向骤变。
“静思壁”三字如惊雷滚过朝野。
有人赞叹沈相高明,化危为机;有人私语,此乃心虚之举,不敢拆墙,反立碑镇魂。
茶楼酒肆间,新编的评书已悄然开讲:“皇墙藏铃记”。
破庙之内,烛火摇曳,灯花爆响。
韩霁将都中最新的消息一一回报。
当听到“静思壁”三字时,林昭然沉默了。
沈砚之,果然是她最可怕的对手。
他不与她争一时之胜负,而是直接改变了棋局的规则。
他将一颗即将引爆的炸雷,变成了一座人人瞻仰的丰碑。
看似是退让,实则是以退为进,将她的攻势消解于无形。
这不是胜利,而是一个僵局。
但林昭然知道,僵局,便是破局的开始。
“柳明漪何在?”她轻声唤道。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暗处走出,衣袂无声。
“将‘静思壁’的图样,连同那块嵌铃的砖,绣在千名女童的书袋上。”林昭然递过一张草图,指尖轻点,“背面,绣上八个字:‘今日埋铃处,他年读书堂’。”
柳明漪接过图样,针线未动,心已明了。
这是在用最柔软的方式,传递最坚韧的信念。
墙可以被封,但绣在书袋上的图案,会随着那些女童的脚步,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走进千家万户。
数日前,千名女童背着绣有“铃”形图案的书袋穿过街市,孩童们争相模仿,已有小儿在墙上涂鸦学写。
“还有,”林昭然转向守拙,“将‘讲学铃’的原模,封入一块新制的典砖之中,送往最边陲的凉州学署。告诉那里的学子,京师有一问,尚待回响。”
他们封了一面墙,她便将这问声传遍天下。
他们禁了一枚铃,她便让这铃声在千万学子的心中,各自响起。
“他们封了墙,”林昭然的声音在空旷的庙宇中回荡,伴着风穿梁柱的呜咽,“封不住问的回响。”
深夜,首辅府中。
沈砚之展开了那页被孙奉拾回的《起居注》副册。
灯光下,“墙中有铃,铃中有问,问在人心,拆之不得”这十六个字,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像心跳,像钟摆。
这面“静思壁”,非但没有让他心安,反而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成了一块无法根除的心病。
他忽然开口,问向侍立一旁的孙奉:“若百年后,真有人掘开此墙,得了那枚铃……当如何?”
孙奉垂首,声音压得极低:“大人,民间已有童谣了。”
“念。”
“铃在墙中藏,光在人心长。”
沈砚之的身体猛地一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心传来纸页的刺痛。
他抚住额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像被岁月压垮的屋梁。
“是啊……光在人心长。”他喃喃自语,“若后人读史,问我等——沈砚之既知墙中有铃,为何不拆?我等,又该如何作答?”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毁掉这页草稿,反而起身,从书架最深处取出一个紫檀木匣,将这页副册郑重地放入其中,上锁。
他亲笔在匣上题了五个字:“存问待后人。”
他将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连同自己的困惑与挣扎,一同锁起,留给了时间。
晨曦微露,雾气尚未散尽。
林昭然立于破庙门前,清冷的空气让她纷乱的思绪变得格外清晰,鼻尖微酸,呼吸间凝成白雾。
不远处,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正拿着一根炭条,在一面残破的墙壁上,一笔一画地摹写着什么。
她的手指被炭灰染得漆黑,动作却极为认真,指尖传来粗糙的摩擦感,像在触摸历史的纹理。
林昭然定睛看去,心头蓦地一颤。
那女童写的,是一个歪歪斜斜,却结构分明的“铃”字。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了许久,直到那女童心满意足地跑开,脚步轻快,像风。
那一刻,林昭然忽然觉得,之前所有的布局、算计,都不及眼前这一幕来得真切、有力。
回到庙中,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页《飞言录》的残页。
这是她亲手所书的原本,是这一切的开端。
她没有再保存,而是将它凑近灯火。
纸页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一声叹息。
火光映在她眼中,跳跃如星。
最终化为一捧轻盈的灰烬。
她将灰烬倾倒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用指尖轻轻拨弄,灰末簌簌而落,如雪。
烟灰散尽,两个字在纸上显现——**明堂**。
火已入墙,问已生根。
她轻声道:“接下来……该我们走上明堂了。”
话音落下,庙外晨光正好,一只飞鸟掠过残垣,鸣声清越。
几乎是同一时刻,紫宸殿旁的宰执班房内,沈砚之正凝视着一张拓片。
那拓片上空无一物,正是拓自皇史宬东墙上那块“空砖”之处。
他盯着那片虚无,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沉睡的讲学铃,听见那未曾响起的铃声。
许久,他霍然起身,眼中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波涛。
“备辇。”他沉声下令,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值房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孙奉心中一惊,连忙上前:“大人,要去何处?”
沈砚之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望向南方:
“国子监。本官要再去听一场补遗讲。”
孙奉愕然。
静水,已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