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皇庄的静养(2/2)
“病根儿?”周太医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朱由检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带着几分同情和了然,“殿下年幼,天资聪颖,本是好事。然,慧极必伤啊!心思太重,忧虑过深,所思所虑远超其年幼之躯所能承载!王公公方才所言,殿下忧心农事水利,体察民瘼,此等胸怀固然可贵,然长此以往,耗伤心血,如同……如同稚嫩小树,却要强承千钧重担,焉能不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王府深宅,庭院虽阔,然终究格局有限,气息沉滞。殿下久居于此,如同笼中之鸟,郁气不得发散,更添其病!此乃内外交困之局!”
“那……那可如何是好啊太医!”王心之急得直跺脚,声音里是真带上了哭腔(这次是真的急,生怕计划泡汤),“您快开个方子救救殿下吧!”
周太医沉吟片刻,捻着胡须,缓缓道:“汤药固不可少,当以清心降火、安神定志、益气养阴为主。然,此乃治标。欲治本……”他看向朱由检,语气郑重,“殿下必须离开这王府深宅!寻一处开阔、清净、远离喧嚣、气息畅通之地静养!依山傍水最佳,以天地自然之清气,涤荡胸中郁结,调养心神!此乃……移情易性之法!否则,纵有仙丹妙药,亦是徒然!”
来了!朱由检心里的小人欢呼雀跃。西山皇庄!依山傍水!开阔清净!完美契合!
“西山!西山皇庄!”王心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尖叫起来,“太医!西山那边的皇庄最是清净!有山有林子,还有泉水!离京城也不甚远!您看……”
周太医闻言,捋着胡须,缓缓点头:“西山……嗯,此地山势平缓,林木葱郁,泉流清冽,倒是个养心静气的好去处。若能在彼处安心静养一段时日,辅以汤药调理,殿下这郁结之症,或有转圜之机。”
“好!好!太好了!”王心之激动得差点蹦起来,立刻转身对着榻上的朱由检,用全院子都能听到的声音“禀报”,“殿下!您听见了吗?太医说了,西山皇庄是您的救星啊!奴才这就去禀报皇后娘娘和万岁爷!求恩典让您去静养!您可千万要撑住啊!”
朱由检适时地“悠悠转醒”,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眼神依旧“虚弱”而“迷茫”,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他“艰难”地看向周太医,声音细若蚊呐:“有劳……太医了……本王……也觉得……那地方……听着就……心里松快些……”这断句,这气声,把一个病弱孩童的期盼演得淋漓尽致。
周太医连忙躬身:“殿下言重了。此乃老臣分内之事。老臣这就去斟酌方子,并拟一份陈情奏疏,将殿下病情及静养之需,详呈皇后娘娘御览。”他看了一眼朱由检“苍白”的小脸,又补充道,“殿下切记,静养期间,务必放下所有思虑,安心休养,万不可再劳神费心。读书之事,也需暂缓。”他特意加重了“放下所有思虑”几个字。
朱由检“虚弱”地点点头:“本王……知道了……谢太医……”
送走了周太医和他的小学徒,书房的门一关上,王心之脸上那副天塌地陷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得意。他凑到软榻边,压低声音,眼睛亮得惊人:“殿下!成了!周老头这诊断,简直是给咱们量身定做的!‘虚火内炽’、‘心绪郁结’、‘稚嫩小树强承千钧’……啧啧,说得太好了!还有那‘移情易性之法’,简直绝了!”
朱由检也一骨碌从榻上坐了起来,刚才那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一扫而空,小脸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他拍着王心之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心之,干得漂亮!你那几声嚎,绝对是点睛之笔!还有那‘忧国忧民背《大明律》’的梗,神来之笔!奥斯卡都欠你一座小金人!”他顺口吐出了个王心之完全听不懂的词。
王心之虽然不懂“奥斯卡”是什么,但“小金人”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他嘿嘿傻笑着挠头:“都是殿下教导有方!奴才就是按您吩咐的,往狠了说,往惨了演!那周老头,被奴才唬得一愣一愣的!”
“接下来就看周太医那封奏书的威力了。”朱由检跳下软榻,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初夏微热的风带着自由的气息涌进来,吹散了一室沉闷的药味和陈腐。“皇后娘娘那边……应该问题不大。”他那位名义上的皇嫂张嫣,历史上风评尚可,性情还算宽厚。自己一个“体弱多病”又“忧思成疾”的藩王弟弟想去个偏僻皇庄养病,这种无伤大雅的要求,她没理由阻拦。
至于皇兄天启皇帝?朱由检嘴角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那位木匠皇帝此刻恐怕正沉迷于他的凿子、刨花和精巧的宫殿模型,只要不威胁到他的木工房和魏忠贤,自己这点小事,估计连他案头的边角都够不上。
果然,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两日后,中宫懿旨便送到了信王府。旨意措辞温和,充满了长嫂对幼弟的关怀,大意是:信王由检,天资聪敏,然年幼体弱,近又神思耗损,御医诊为心气郁结,亟需开阔之地静养以安神体。特恩准其移居西山皇庄调养,一应用度由内府拨给,着王府属官、内侍妥善伺候,务必使信王安泰。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多余的盘问,顺畅得如同抹了油。朱由检捧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懿旨,指尖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成了!牢笼的钥匙,到手了!
整个信王府立刻像上了发条的机器般运转起来。王心之成了总指挥,小身板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尖细的嗓音在王府各个角落回荡:
“快!把殿下惯用的那套白瓷茶具包好!垫厚实点!摔碎了仔细你们的皮!”
“那方端砚!对,就那个!给咱家小心捧着!殿下的心头肉!”
“被褥!多带几床!要最软和的!西山那地方,听着就阴冷!”
“哎呦喂!那个谁!谁让你把恭桶也打包的?!晦气!拿开拿开!……等等!算了算了,带上带上!殿下用惯了王府的!”
“药!周太医开的那些安神养心的药丸子,都装瓷瓶里!封好口!别受了潮!”
朱由检坐在正厅里,看着院子里一片鸡飞狗跳、箱笼堆积如山的景象,眼皮直跳。知道的他是去皇庄养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举家搬迁、开荒拓土呢!
“心之,”他忍不住开口,“我们是去静养,不是去西山开杂货铺。精简!精简懂不懂?带那么多东西,是嫌不够招摇吗?”他重点强调,“我那些‘小玩意儿’,你亲自收拾,用那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装,夹在衣物中间。”
王心之正指挥两个小太监吭哧吭哧地抬着一个巨大的红漆描金衣柜,闻言立刻小跑过来,抹了把汗,压低声音:“殿下放心!您那些宝贝疙瘩,奴才亲自打包,裹了三层软布,塞在装旧书的箱子里,保准谁也看不出!至于这些……”他指了指堆成小山的箱笼,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动静大点好!动静不大,怎么显得殿下您‘病体沉重’,需要周全照顾呢?再说了,咱们去那皇庄,总得有点家当撑撑场面不是?”
朱由检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这小子,心思倒是越来越活络了。也罢,由他折腾吧,只要核心目标达成,这些细枝末节,全当是迷惑外界的烟雾弹了。
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天刚蒙蒙亮,信王府中门大开。一辆装饰着亲王徽记、宽敞却并不算过分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前,后面跟着一串装载着各种箱笼行李的骡车。王府侍卫和随行的太监、宫女垂首肃立。
朱由检穿着亲王常服,外罩一件略显宽大的素色披风,被王心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三晃地走向马车。他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临上车前,他还“虚弱”地扶着车门框,回头“留恋”地望了一眼朱漆大门和门楣上“信王府”三个鎏金大字,那眼神,充满了“依依惜别”和“不知归期”的惆怅。
周围的王府属官和内侍们见状,无不面露戚容,有几个感性的小宫女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殿下真是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被病痛折磨得连家都待不住……
只有王心之,一边用十二万分的小心把朱由检“捧”进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嘀咕:“殿下,您这最后一眼,绝了!保管让他们念叨半年!”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驶离了这座困了他数年的华丽牢笼。王府高大的门楼在晨雾中渐渐模糊、远去。
车厢里,厚厚的锦缎车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刚才还弱柳扶风的信王殿下,瞬间挺直了腰板,一把扯掉那件碍事的披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中的所有浊气都吐出去,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病容?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对未知前路的兴奋和跃跃欲试的锋芒。
他撩开车窗帘子一角。清晨的北京城刚刚苏醒,街巷间弥漫着炊烟、尘土和市井生活特有的混杂气息。熟悉的景象在车窗外流动。
“终于……出来了!”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兴奋,更是解脱。
王心之坐在他对面,小脸上也全是压抑不住的激动红光,他搓着手:“殿下,咱们这算是…蛟龙入海了?”
“入海?”朱由检放下帘子,靠回柔软的垫子里,嘴角勾起一个充满野心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不,心之。这才刚出牢笼,顶多算……潜龙离渊。”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已经看到了西山脚下那片荒僻却充满无限可能的土地。
“真正的风云,”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