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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滨松狩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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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城残存的橹楼还在晨雾中冒着缕缕青烟,池田辉政已带着仅剩的忠心家臣永井直胜,以及十余名形容枯槁的侧近,踏上了通往滨松的屈辱之路。马蹄踏过被战火蹂躏的乡间小道,溅起的泥浆都带着一股焦糊味。永井直胜沉默地跟在主君马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这位曾以勇武着称的侍大将,如今左颊添了一道从眉骨划至下颌的狰狞刀疤,那是吉田城哗变夜留下的印记,仿佛他效忠的池田家的命运,一道刻在了脸上。

越是接近滨松城下町,空气中的异样感便越是浓重。原本商贾云集、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却透着一股诡异的肃杀。町屋大多关门闭户,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眼神躲闪。取代了往常喧闹的,是阵阵呵斥声、哭喊声,以及铁炮足轻整齐跑动时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

池田辉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下意识地用仅存的左手勒紧了缰绳,使得胯下瘦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永井直胜则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右手虚按在刀柄上,疤痕下的独眼锐利如鹰。

就在这时,一队人马从前面的街角转出,迎面而来。为首的两人,池田辉政认得——正是太田资正的弟弟太田资武,以及资正的儿子太田康资。这对叔侄,昔日是北条家的重臣,北条灭亡后曾一度沉寂,如今却赫然出现在了这里,而且……

池田辉政的瞳孔骤然收缩。

太田资武的马印,并非记忆中的北条“三鳞纹”,而是一面醒目的赤底金葫芦旗——那是羽柴赖陆赐予麾下有功将领的标识,在战场上格外显眼。而他们身后跟随的士兵,旗指物上也大多飘扬着太田家的“三つ巴纹”,只是底色换成了肃杀的黑。更令人心惊的是,队伍中还混杂着一些操着浓重三河口音的武士,他们的背后,粗暴地缝着白布,上面用朱砂赫然写着触目惊心的四个大字:“天诛徳川余孽”!

这帮人显然正在执行公务。太田资武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正对着一名跪在地上的堀尾家武士打扮的小头目厉声呵斥,声音洪亮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还敢狡辩!名册上白纸黑字记着,你父曾在井伊直政麾下效力!德川逆党,不敬天皇,祸乱天下,如今羽柴中纳言殿下奉天承运,清剿余毒,尔等还想蒙混过关?!一律拿下,依律处斩!”

他话音未落,身旁如狼似虎的士兵便一拥而上,将那小头目及其几名手下粗暴地捆缚起来。不远处,已有堀尾家的武士押解着另一串被反绑双手、面如死灰的人犯,正朝着町外刑场的方向走去。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

池田辉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左手掌心瞬间沁满了冷汗。他太熟悉这种场面了——这是胜利者对失败者地盘进行彻底清洗的标准流程。而“德川余孽”这顶帽子,如今轻而易举地就能扣在他这个德川家康的女婿、前吉田侍从的头上。

他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对方的视线,但已经晚了。

太田资武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这支小小的、狼狈的队伍。他的目光在池田辉政空荡荡的右袖和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怜悯与优越感的弧度。他并未下马,只是在马上随意地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哦?这不是吉田的池田侍从吗?听闻贵城年初遭了变故,今日能于此相见,实属万幸。赖陆公上洛亦少不得您披坚持锐。” 他特意强调了“万幸”和“披坚持锐”,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像针一样扎在池田辉政的心上。

池田辉政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在马上微微欠身,声音干涩地回应:“有劳资武様挂心。残缺之人,不敢言勇,若非北政所及赖陆殿下许我旧领,岂有今日之池田?此番特来向中纳言殿下禀报机密大事。”

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哪句话不慎,就被对方抓住把柄,变成下一个被捆赴刑场的“德川余孽”。永井直胜在他身后,头垂得更低,按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却终究没有动作。

太田资武似乎很满意池田辉政这副谦卑惶恐的模样,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一挥马鞭,带着他那支煞气腾腾的队伍继续向前搜捕。马蹄声和呵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池田辉政一行人呆立原地,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永井直胜这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太田叔侄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街道两旁紧闭的门窗,以及地上尚未干涸的零星血迹,低声对池田辉政道:“主公……这滨松,已成虎狼之穴矣。”

池田辉政没有回答,只是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着羽柴赖陆本丸方向那高耸的天守阁,只觉得那黑影如同巨兽,正张开大口,等待着他自投罗网。

街道两旁,偶尔可见一些武士簇拥着一名年轻将领巡哨。那将领的阵羽织上绣着的,并非羽柴家的五七桐纹,而是堀尾家的“剑酢浆草”纹。然而,在其马印和随行足轻的指物上,却清一色地飘扬着醒目的“五七桐”纹。

永井直胜疤痕下的独眼扫过这一幕,鼻翼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过来人的讥诮与悲凉,压低了声音对池田辉政道:

“主公……你看这堀尾少殿(忠氏)。其父吉晴公乃太阁殿下信任有加之臣,领有远江滨松二十四万石,如今却连自家家纹都不敢张扬,全城尽悬羽柴旗印……这做派,怕是昔年信长公,亦不外如是啊。”

池田辉政闻言,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他急速地、近乎惊恐地侧头,用极低却异常严厉的气声斥道:

“闭嘴!直胜!你这莽夫……是要我死吗?!今时岂同往日?!此话若被堀尾家的人,或被太田那般巡查听见,你我立刻便是‘诽谤中纳言、心怀怨望’的德川余孽,顷刻间身首异处!”

永井直胜被主公这前所未有的惊惧反应震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噤声,将头埋得更低,只是按着刀柄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泛出白色。

就在这主仆二人被恐惧和压抑笼罩,几乎窒息之时,前方街角急匆匆赶来一人,正是池田家的笔头家老伊木忠次。他显然是一路寻来,额上带着细汗,脸上写满了焦虑与不解。见到池田辉政,他立刻上前,也顾不上太多礼节,急声问道:

“主公!您怎会在此地?!方才得到消息,说明日羽柴中纳言殿下的大军便将途径我藩境,您身为藩主,不在吉田城整备迎驾事宜,为何反倒轻身来了这滨松险地?若是被中纳言殿下误以为我池田家怠慢,该如何是好?!”

池田辉政见到心腹老家臣,紧绷的心弦稍松,但脸上的苦涩却更浓。他示意伊木忠次靠近,用只有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而沉重地将吉田城接到淀殿檄文、以及自己为何必须亲自前来解释表忠的原委说了一遍。

伊木忠次听着,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对主公处境的理解和无奈:

“主公……您做得对!虽屈辱,却是眼下唯一的生路。迟则生变,必须赶在谗言之前,亲自向中纳言殿下表明心迹!只是……此行太过凶险了。” 他看了一眼周围肃杀的环境,忧心忡忡。

有了伊木忠次的肯定,池田辉政心中稍定,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细线。三人不再多言,由伊木忠次引路,继续向本丸方向行去。

刚转过一个街口,前方又是一阵人马喧哗。只见一顶装饰颇为精致、但规制并非顶级大名所用的女式驾笼,在一队精锐武士(打着羽柴家旗印)的护卫下,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行来。街道不算宽阔,双方不可避免地要狭路相逢。

池田辉政此刻已是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又想避让。但伊木忠次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道:“主公,看护卫的旗印,是中纳言殿下内眷的驾笼。按礼,您无需如见太田那般武臣般急避至路旁,只需放缓马速,稍作停驻示意即可,过于谦卑,反失了大名体面,于中纳言殿下脸上也不好看。”

池田辉政依言勒马,永井直胜与伊木忠次也分立两侧稍后停驻。

那驾笼行至近前,似乎也发现了他们这支队伍。驾笼旁的护卫头目显然认得池田家家纹,抬手示意队伍速度放缓。

就在这时,驾笼一侧的小窗帘布被一只素手微微掀起一角。帘后之人,似乎正在观察外面的情况,目光恰好与池田辉政对上。

池田辉政只觉得那双眼眸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正疑惑间,只见那帘布又掀开了一些,露出半张清秀但带着紧张神色的脸庞。

那女子约莫二十上下,梳着时兴的“文金高岛田”发型,发间簪着精致的珊瑚珠花,显然是身份不低的内室女眷装扮。她看到池田辉政的瞬间,瞳孔微微放大,似乎也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帘后,但犹豫片刻,还是停住了动作。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池田辉政空荡的右袖和憔悴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池田辉政终于想起来了!

这是阿枫!昔日督姬从北条家带来的贴身侍女之一,那个总是安静地跟在督姬身后,负责整理书籍、笔墨的沉稳丫头!他甚至还记得,有一次自己醉酒回府,是她默不作声地端来醒酒汤,动作轻柔得体……

可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坐着羽柴家内眷规格的驾笼?

就在池田辉政脑中一片混乱之际,阿枫似乎下定了决心。她并没有像太田资武那样居高临下地开口,而是微微向前倾身,隔着帘子,用一种极轻、却足够让池田听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道:

“池田…大人?您…您怎会在此地?” 她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旧识重逢般的关切和担忧,甚至忘了使用敬语,但立刻又意识到失态,连忙补上半句,“…一切可还安好?”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态度,让池田辉政愣住了。预想中的羞辱或冷漠没有出现,反而是这种带着关切的问候,让他紧绷的心防出现了一丝裂痕,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驾笼旁的护卫头目见状,眉头微皱,似乎觉得侧室夫人与这落魄外样大名交谈不合规矩,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阿枫闻声,像是被惊醒般,迅速恢复了矜持。她深深看了池田辉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随即微微颔首,用恢复了礼节的、略显疏离但依旧温和的语气道:“池田侍从大人,别来无恙。妾身远山氏,现侍奉羽柴中纳言殿下。前方道路已清,请您先行。”

说着,她竟示意驾笼向路边又靠了靠,主动为池田辉政让出了道路。这是一个微妙且带着善意的姿态——她没有像太田资武那样逼迫对方避让,反而自己做出了让步。

伊木忠次和永井直胜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永井甚至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握的刀柄。

池田辉政心中五味杂陈,羞辱、疑惑、还有一丝莫名的感激交织在一起。他僵硬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干涩地回了一句:“多谢…远山夫人。” 他刻意回避了旧称,使用了她的新身份。

他催动马匹,几乎是逃离般地从驾笼旁经过。在与驾笼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似乎听到帘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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