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山城雾几重(1/2)
接下来的日子,罗云净在资委会的出现变得规律而低调,处理公务时更加一丝不苟,却绝不多言。对于川滇黔矿产开发的宏大规划,他依旧投入精力,但所有的报告和方案都更加“技术化”,剔除了任何可能被解读为具有战略倾向性的表述。
那些陌生而警惕的目光并未消失,偶尔与他相遇,会短暂停留,带着审视的意味。秘书似乎也变得更加“勤快”,送文件时,眼神总会不经意地扫过他桌面的陈设。罗云净心知肚明,这是内部清查波及至此的迹象。他的办公室、通讯,很可能都处于某种程度的监控之下。
他不再通过任何渠道向外传递信息,也停止了让阿旺与外界除日常家务外的任何接触。他像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因局势紧张而愈发谨言慎行、埋头业务的技术官僚。
然而,暗流终究会涌到明处。
这天,陈兆谦召见他。主任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陈兆谦的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
“云净,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开门见山,“最近有些关于你的议论,传到委座耳朵里了。”
罗云净心中微凛,面上保持平静:“不知是什么议论,劳世伯挂心?”
“还是老调重弹,说你与西北方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陈兆谦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不过,这次不一样,说话的人分量不轻,还拿出了些所谓的‘佐证’,指向你之前在资源调配上的某些决定。”
罗云净面色平静:“世伯,清者自清。我可以接受审查,以证清白。”
陈兆谦盯着他看了几秒,叹了口气:“你啊,糊涂!你忘了还有一层保?”
罗云净心中一动:“您是说我岳父?”
陈兆谦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你可是南洋‘义联公’林瀚文的乘龙快婿!又是我陈兆谦看重的人,动你,就是同时打我和‘义联公’的脸面!”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义联公’在海外华人中的影响力,以及他们做事的手段,这山城里,但凡有点见识的,谁不清楚?当年国父革命,也多赖彼辈襄助。如今抗战,海外侨汇、物资,大半也要经他们的手。得罪了你,就是断了南洋的一条重要财路和物资线!这个责任,那几个躲在背后嚼舌根的,担待得起吗?”
原来陈兆谦想打的是这张牌。利用“义联公”的赫赫声名和实际影响力,形成一道无形的护身符。这确实是最有效,也最符合逻辑的解决方式。在派系林立的国民党内部,这种盘根错节的海外关系,往往比单纯的政治站队更具威慑力。
“多谢世伯的提醒和回护。”罗云净适时地表现出感激。
“不必谢我。”陈兆谦摆摆手,“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你的能力,我对委座也有过担保。更重要的是,你岳父林瀚文,前些日子还通过特殊渠道发来电报,关切渝州轰炸情况,并再次表示会全力支持国内抗战,下一批药品和捐款不日即可抵达。这个时候,谁要是动你,那就是跟实实在在的美钞、药品过不去!”
陈兆谦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经济部那边刚送来的,关于加强与南洋侨商合作,保障战略物资输入的草案。里面特意提到了要充分发挥‘义联公’等爱国侨团的桥梁作用。云净,你这层关系,用好了,于公于私,都是大有裨益。”
罗云净接过文件,心中明了。他这层“林瀚文乘龙快婿”身份的掩护,在组织内部是绝密,但在国民党高层眼中,却是他罗云净极为显赫且有用的社会关系,甚至成了陈兆谦等人与南洋巨富、强大帮会势力保持良好关系的纽带。
“云净明白。定当利用好这层关系,为抗战,也为世伯分忧。”他郑重说道。
从陈兆谦办公室出来,罗云净并没有感到轻松。陈兆谦的庇护和“义联公”背景的威慑,固然暂时化解了眼前的危机,但也将他更紧地绑在了这复杂的权力网络上。他必须更加小心地行走在这钢丝之上。
数日后,资委会内部一场关于某稀有金属配额的讨论会上,之前曾暗中调查罗云净的一位副秘书长,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仅没有再针对他,反而在发言中几次肯定他在矿业规划方面的“专业与贡献”,甚至主动提及“要充分利用罗组长与南洋侨领的密切关系,拓宽资源渠道”。
会散后,罗云净在走廊遇到徐思源。这位经济部专员脸上的笑容比以往更加热情,仿佛之前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罗组长,恭喜啊!听说尊岳父林先生又为国内筹措了大批奎宁和医疗器械,真是雪中送炭,令人敬佩!”徐思源拱手道,“日后在经济建设方面,还需罗组长多多牵线搭桥才是。”
罗云净淡淡回应:“徐专员过誉了。岳父不过是尽一个炎黄子孙的本分。云净力所能及之处,自当尽力。”
他清楚地看到,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里,审视和怀疑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忌惮、羡慕甚至巴结的复杂情绪。“义联公”女婿这块招牌,在陪都这个名利场中,意外地成了他最坚固的铠甲。
然而,夜深人静时,抚摸着胸前那枚温热的铜钱,罗云净的心却无法真正平静。他知道,这层铠甲保护了他的潜伏,却也让他更深地陷入了这个腐朽肌体的泥沼。真正的危机并未解除,只是被更强大的势力暂时压制。
组织的指令依旧是“蛰伏”,他必须继续扮演好这个被各方势力视为“有价值”、“有背景”的技术官员,在暗流涌动中,等待黎明的信号。
浓雾依旧笼罩山城,但潜流的走向,似乎因那远在南洋的赫赫名头,而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偏转。只是,这偏转是福是祸,此刻,尚难预料。
陈兆谦办公室的那场谈话,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资委会乃至相关部门的某些圈子。罗云净是南洋“义联公”龙头林瀚文乘龙快婿的消息,原本在高层不算秘密,但在此刻敏感时期被陈兆谦刻意强调,并与他岳父新一轮巨额捐助联系起来,其产生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那些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几乎在一夜之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形式的“善意”。原来对他公事公办的某些官员,脸上多了几分热络;原本需要反复催办的跨部门协调,变得顺畅起来;甚至一些之前对他技术方案吹毛求疵的“专家”,也转而称赞其“目光长远,切合实际”。
罗云净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谦和与低调,对所有的“善意”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既不拒绝,也不过分亲近,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滇北水电项目的推进中。他知道,这层“金身”是组织精心为他打造的保护色,他必须利用好它,更深地潜伏,更好地完成“青雀”的任务。
这天,他受邀参加一个由军政部后勤部门牵头的小型研讨会,讨论西南地区战时工业布局与物资运输保障。与会者多是相关领域的官员和少数几位受邀的专家。罗云净作为资委会在西南工矿规划方面的负责人,自然在列。
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到川滇缅公路开通后,国际援助物资的内部分配问题。一位隶属某强力部门的刘姓处长,语气强硬地提出,应优先保障“中央嫡系”部队的装备更新,并暗示其他部队(主要指地方杂牌军和中共领导的部队)“需求可适当延后”。
会场一时有些沉默。不少人心中不以为然,却无人愿意在此刻出头反驳。
罗云净原本垂眸听着,此时却缓缓抬起头。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利用自身“超然”地位发声的机会。他不能直接为“那边”争取,但他可以从“抗战大局”和“海外观感”的角度,施加影响。
他轻轻咳嗽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刘处长所言,保障精锐部队战力,确是当务之急。不过,云净近日与南洋侨领通信,彼等尤为关切援华物资是否能切实送达各抗战前线,发挥最大效用。家岳林瀚文先生在电报中也屡次提及,‘义联公’旗下侨胞踊跃捐款捐物,是希望见到我四万万同胞同仇敌忾,而非内部有所畛域。若分配不公之消息传至海外,恐寒了千万侨胞的爱国之心,影响后续捐助。”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商讨的意味,但话语中的分量却让在座众人都心中一凛。他抬出的不是个人观点,而是“南洋侨领”、“千万侨胞”的观感和“义联公”的潜在反应。这直接关系到海外捐款和物资渠道的稳定,是当前国民政府极为看重的一条生命线。
那刘处长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想要反驳,却又顾忌罗云净背后的能量,张了张嘴,最终没能说出话来。
主持会议的一位后勤部副部长连忙打圆场:“罗组长考虑周详,海外侨胞的支援确实至关重要,不容有失。物资分配自当统筹兼顾,以有利于全国抗战为最高原则。”他顺势将话题引向了更技术性的分配流程讨论,无形中否定了刘处长那过于露骨的倾向性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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