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血色西迁路(1/2)
卢作孚的到来,如同给濒临崩溃的宜昌转运线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这位身材瘦削的民生公司总经理,眼里布满血丝,却透着钢铁般的意志。
他在会议结束后,便直奔码头。望着堆积如山的物资和焦急等待的人群,他找来一个铁皮喇叭,站上一处较高的货堆,声音已然嘶哑,却依然清晰地指挥着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转运。
民生公司的船,吃水浅,马力足,最适合川江航道!各部门听我调度......”
码头上,起重机的轰鸣声、工人的号子声、轮船的汽笛声,汇成了一曲与时间赛跑的生命交响。
罗云净亲眼见证着奇迹的发生——委会亟待转运的物资,共涉及兵工、航空、机械等十八个门类,总计九万八千吨。被化整为零,通过不断往返的船只,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挪向渝州。
然而,就在宜昌的转运工作初见曙光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华北战场,历史的齿轮正以更快的速度无情转动。
从徐州前线涌来的消息,让宜昌的这份奇迹蒙上了浓重的悲壮色彩。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台儿庄。
震天的喊杀声与炮火轰鸣交织,枪炮声在残垣断壁间激荡回响。李宗仁将军指挥下的中国军队,以血肉之躯筑起防线,与日军矶谷、板垣师团展开惨烈拉锯。
肖玉卿看着手中的战报,第31师池峰城部伤亡逾七成,仍死守不退。有连长在墙上刻字明志......台儿庄,就是我们的坟墓
处长,还有一份战报。第57师在临沂阻击战中,参谋长李翰卿殉国,全师伤亡殆尽。周明远将手中的战报递给肖玉卿。
台儿庄的捷报传至后方,举国振奋,但肖玉卿这样的核心人员却深知,这是一场牺牲众多中国军人的惨胜,它迟滞了日军的锋芒,却未能扭转整个战略态势。
日军打通津浦线的战略意图并未改变,正如铁钳般,从南北两个方向缓缓合拢,目标直指徐州,徐州的压力与日俱增。
四月,徐州前线,燃起熊熊战火。
在汉口第六部的办公室内,肖玉卿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手中的红蓝铅笔时停时走。
电报如雪片般飞来,机要员穿梭不绝。他签发的每一道命令,都关乎着前线将士的生死与撤退的成败。
“处座,第五战区急电,要求优先保障鲁南、苏北兵团撤退通道的物资!”周明远的声音带着急促。
“批!”肖玉卿笔尖不停,语气冷峻,“告诉他们,第六部会协调所有能动用的车辆和船只,但必须交替掩护,逐次撤退,绝不能重蹈金陵覆辙!”
周明远捏着一份刚译出的电文,步履沉稳地走到肖玉卿身旁,声音压得极低,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处座,禹王山战报。卢汉部第60军阻击板垣师团十余昼夜,183师伤亡过半……几乎打光了。”
肖玉卿握笔的手微微发颤。这支来自云南的子弟兵,一个月前还穿着单薄的军装,唱着山歌开赴前线。
周明远顿了顿,声音更低:电文里说,营长李朴、连长赵继昌......都殉国了。陈瓦房一役,尹国华营五百余人,就剩下一个士兵......
肖玉卿站在地图前,沉默了片刻。周明远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这份无声的悲恸无法言语。
肖玉卿知道,第60军初上战场时,因情报失误,先头部队在陈瓦房地区与日军遭遇,第183师第541旅第1081团团长潘朔端身负重伤,该团尹国华营受命掩护主力,没想到......
肖玉卿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那些云南子弟用乡音发出的最后呐喊。
正是这些从高原上下来的云南子弟用血肉之躯,为后续部队争取到了展开布防的宝贵时间。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悲恸中抽离,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此刻,他必须为这些幸存下来的种子,找到一条生路。
他用指尖划过地图上徐州西南方向。
“通知我们前线的联络组,尽力收容滇军弟兄,引导他们向鄂北、豫南转进,跳出日军的包围圈。”
周明远立刻回应:“是,马上通知前线的联络组。”
肖玉卿缓缓走到窗前,望着长江上往来的船只。他知道,在这些船只的背后,是无数将士用生命换来的转进时间。
肖玉卿后来才知道,尹国华营官兵与敌反复争夺阵地,营长李朴身中七弹仍率残部冲锋,连长赵继昌拉响最后一捆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在那些看不见、通道被日军快速机动部队切断的区域,成千上万的士兵正与主力失散,他们衣衫褴褛,缺粮少药,只能依靠模糊的方向感,艰难地向西寻找队伍,途中倒毙者不计其数。
就在肖玉卿于汉口为徐州前线支援之际,一支特殊的队伍正跋涉在湘西的崇山峻岭间。
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师生,在闻一多、曾昭抡等教授带领下,开始了悲壮的文军长征。这支队伍里,有中国最顶尖的学者,有最优秀的学子,他们肩负着这个古老文明最后的火种。
在沅陵附近的古渡口,哲学系教授冯友兰的皮箱不慎落水。令人震惊的是,这位平日温文尔雅的学者,竟不顾春寒跃入急流,死死抱住那只装满讲义的箱子。学生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拉上岸时,他颤抖着说:这里面是《新理学》的手稿......中国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这些种子。
这一幕,深深烙印在每个学子的心中。
这支特殊的队伍中,经济学家陈岱孙坚持在行进途中授课。每到一处歇脚地,他就找来木板当黑板,用石灰块写字,讲解战时经济。他说:我们要让敌人知道,他们可以摧毁我们的教室,却摧毁不了我们的学问。
生物学家李继侗更是别出心裁,带领学生沿途采集标本。在一次休息时,他指着手中的植物对学生们说:这是湘西特有的物种,我们要为将来的重建保存这些资料。等赶走了日本人,我们还要回来建设国家。
每当夜幕降临,篝火旁总会响起诵读声。有时是学生在背诵《楚辞》,有时是外文系的学生在朗读莎士比亚。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仿佛在向天地宣告:文明的火种,永不熄灭。
然而,路途的艰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先生,黄明渊发高烧了!一个学生急匆匆地跑到闻一多面前报告。
闻一多急忙来到学生中间,只见黄明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却还紧紧抱着一本《诗经集注》。随队的医生检查后,无奈地摇头:是伤寒,这里没有药......
三天后,这个来自北平的年轻生命,永远留在了湘西的青山绿水间。在弥留之际,他还在轻声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些老师、学子身负书籍仪器,脚穿草鞋,与沿路扶老携幼、面黄肌瘦的难民潮汇成一股西去的洪流。
消息传到资委会,罗云净握着电报沉默良久。他走到窗边,看着码头灯火通明的景象,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那些年轻的学子脚穿草鞋,肩扛书箱,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历史系的学生轮流抬着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标本,生物系的学生用体温保护着菌种试管......在老师的带领下艰难前行。
罗组长,西南联大步行团又有三名学生在镇远途中染病身亡......下属的后续汇报让罗云净心头再次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烟草和江水的湿浊气息涌入肺腑。这一刻,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战场在码头,而他的使命,就是让工业与文明这两条血脉,都能在西迁的路上活下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罗云净特别指示资委会驻各地办事处,尽可能为西迁的师生和难民提供帮助。有时是一车粮食,有时是一批药品,有时甚至只是帮忙寻找安全的安置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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