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孤舟逆浪行(1/2)
长江的浊流在八月闷热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滞重。肖玉卿站在汉口一栋不起眼的欧式建筑三楼窗前,望着江面上往来如梭的船只。这里名义上是新成立的军事委员会第六部协调办事处,实则是他新的战场。
武汉三镇的喧嚣与金陵不同,这里充斥着从沪上、姑苏、锡山内迁的机关、涌入的难民、以及各种背景复杂的情报人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虑与决心的躁动。
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各战区要求的物资清单、各地上报的工厂内迁进度、以及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敌情通报。
随着国共合作正式达成,红军主力改编为八路军东渡黄河开赴华北抗日前线,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的新身份让他能接触到更宏观的层面,也意味着更深的漩涡。
“处长。”一个穿着中山装、秘书模样的人敲门进来,低声汇报,“‘青雀’那边进展顺利,第一批核心设备已沿江而上。但金陵方面压力巨大,空袭频繁,迁移路线多次被迫更改。”
肖玉卿转过身,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通知我们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保障‘青雀’规划的西迁主干道畅通。特别是宜昌转运站,那里是咽喉,绝不能乱。”
“是。另外,‘磐石’传来消息,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已成立,其情报部门正全力侦测我内迁路线和武汉三镇防务。他提醒,我们内部……可能有眼线。”
肖玉卿的眼神骤然锐利。“知道了。启动反制预案,放出假消息,重点混淆宜昌至重庆段的运输计划。让‘磐石’保护好自己,非必要不启动。”
秘书汇报完毕,并未离开,而是声音压得更低,补充了一句:“延安方面的联络员也已抵达汉口,带来了关于八路军各部调动的最新情况,希望能与我部建立更密切的协同机制。”
肖玉卿目光依旧看着地图,微微颔首:“知道了。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时间地点,我亲自见他。记住,此事机密等级为‘绝密’。”
“是。”
秘书领命而去。肖玉卿重新望向窗外,手指在窗框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他想起了罗云净,那个在金陵混乱中独当一面的年轻人。将最艰巨的“工业血脉”西迁任务交给他,是信任,也是将他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每一次空袭警报,每一次路线受阻,都牵动着汉口这边的心。但他不能表露分毫,只能通过一道道加密的命令和尽可能的资源调配,为远方的战友提供支撑。
他走到墙上的巨幅地图前,目光落在蜿蜒的长江航道上。这条水道,此刻维系着这个国家的工业命脉。而“青雀”,正守护在这条命脉最脆弱的一段。
金陵
罗云净的办公室烟雾缭绕,他已经连续三十几个小时未曾合眼。淞沪战事的惨烈通过雪片般的电报传来,日军飞机对金陵和沿江城市的轰炸也日益疯狂。
“罗组长,三零三厂那批精密铣床在芜湖被卡住了!三号码头中弹,唯一能运重型设备的驳船被炸沉了!”一个年轻科员几乎是冲进来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慌什么!”罗云净厉声道,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立刻启用备用方案,走青弋江水道,绕道铜陵!去找运输处的王处长,就说是我说的,调用所有能动的小火轮,分段运输!”
“可是……”
“没有可是!”罗云净猛地一拍桌子,“告诉王处长,这是军政部联合资委会的死命令!设备丢了,我罗云净去军事法庭,但他要是拖延,贻误战机,他自己掂量!”
科员被他的气势震慑,连忙跑了出去。
深夜,罗云净回到寓所,林慕婉迎上来:“还没吃饭吧?陈妈。”
罗云净摇摇头,嗓音沙哑:“忙得脚不沾地,没顾上。”他看向林慕婉,“慕婉同志,三零三厂的事,恐怕还需要你通过救亡会的关系,在铜陵找几个可靠的本地人接应,确保设备上岸后能找到仓库和陆路运输。”
“我已经安排了。”林慕婉平静地说,接过陈妈手中的饭菜放在桌上,“铜陵商会的副会长是我们的人,他会处理。
她压低声音说道:“另外,这是今天洋行送来的货单。”她递过一张货单。
罗云净接过这份普通的货单,回到书房,按照约定方法处理,显露出了隐藏的信息:“武汉示:警惕内部调查,恐系旧敌推动。另附敌机活动规律供参详。——惊蛰”
信息下方,正是那份宝贵的敌机活动分析摘要。紧绷的神色稍稍缓解。“太好了!这能帮我们抢出至少十几个小时!”
林慕婉看了看窗外渐暗的天色,“今晚恐怕还有警报,你抓紧时间吃饭休息。”说完便转身离开,依旧干脆利落。
罗云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这个“妻子”和“战友”,在关键时刻展现出的能力和镇定,远超他的预期。
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回肖玉卿传来的信息。虽然肖玉卿的声音只剩下来自远方的、经过转述的信息,但这张货单,却让他感觉到对方仿佛就在身边,与他共同面对着眼前的困局。
他拿起红蓝铅笔,在地图上根据新的情报重新标记路线。窗外,暮色四合,金陵城在短暂的宁静中喘息,等待着下一轮空袭的来临。而在武汉,另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里,肖玉卿也正对着同样的长江航道图,默默计算着时间和风险。
双城之间,虽无声息,却有一条无形的战线紧紧相连。他们各自为战,却又并肩而立。
夜色中的汉口江岸灯火管制,只有零星几盏信号灯在黑暗中闪烁。肖玉卿披着外套,站在办事处顶楼的阴影处,望远镜扫过江面。几条没有亮灯的货轮正在悄悄靠岸,卸下用油布遮盖的沉重货物。
这是第三批了。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是办事处副主任老周,也是他的联络人。
太慢了。肖玉卿放下望远镜,照这个速度,年底前都搬不完。
老周叹了口气:日本人盯得太紧。昨天又有一条货船在九江附近被飞机扫射,幸好装的都是普通货物。
两人沉默地望着江面。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随即归于沉寂。
力行社在清理可疑分子。老周低声道,听说金陵那边已经混进了不少日本特务。
肖玉卿的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击。他想起昨天收到的一份密报,显示有人正在调查资源委员会内部的人员背景。这让他隐隐不安——虽然罗云净的身份经过周密安排,但在这个特殊时期,任何一点怀疑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磐石加快进度。肖玉卿突然说,我们必须赶在日本人完全封锁长江之前,把最关键的东西运出去。
金陵。空袭警报再次撕裂夜空。罗云净这次没有去防空洞,而是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探照灯的光柱在夜空中交错。
罗组长,太危险了!秘书在门口焦急地喊道。
你们先下去。罗云净头也不回,我马上就来。
他需要亲眼看看日军的空袭模式。这几天的观察让他发现,敌机总是先轰炸城东的兵工厂,然后是下关码头,最后才是居民区。这个规律,或许可以用来掩护运输行动。
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震得窗户嗡嗡作响。罗云净依然站立不动,手中的铅笔在地图上快速标注。如果能在敌机轰炸兵工厂时,趁机将下关码头的设备运出,或许能争取到宝贵的一个小时。
“组长,快走。”秘书冲进来拉罗云净。
就在这时,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呼啸由远及近,像死神在急促地叩门。罗云净下意识地伏低身体,一道刺眼的闪光从窗外迸射而来,瞬间吞噬了所有景象——那不是普通的“爆炸声”,而是一记重锤,结结实实地砸在鼓膜、胸腔乃至灵魂上。
整栋大楼猛地向上一跳,随即是剧烈的、令人晕眩的摇晃。办公桌上的文件、茶杯、笔筒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扫过,哗啦啦地摔在地上。
面向街道的整排窗户,玻璃在百分之一秒内被挤压、揉碎,化作亿万颗晶莹的利刃,裹挟着灼热的气流,呈放射状向室内狂暴地喷射进来!碎玻璃的急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对面的墙壁、书架和地板上,瞬间覆盖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秘书在最后一刻将罗云净扑倒在地,气浪从他们头顶席卷而过,带着硝烟、尘土和纸张燃烧的焦糊味。世界在几秒钟内只剩下耳鸣和一片混沌。
秘书挣扎着爬起来扶起罗云净,却发现罗云净的手臂上渗出的血迹。
没事,玻璃片划了一下。罗云净瞥了眼渗血的手臂,随手用袖口按住,把那份地图带走。
回到寓所,林慕婉的目光在他手臂的简易包扎处停留了一瞬,没有说话,转身取来了药箱给他重新包扎。
夜已深,罗云净仍在挑灯夜战,他要将新的转运方案制定完成,他起身时不注意牵扯到伤口,微微蹙眉。
次日上午
罗云净带着连夜制定的新方案走进陈兆谦办公室,却发现里面坐着两个陌生面孔,穿着中山装,神色严肃。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