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案沉深潭底(2/2)
夜深人静,他书房的灯依旧亮着。但他看的并非技术图纸,而是一张空白的信纸。他需要给海城那边传递一个信息,一个足够隐晦、即便被截获也抓不住把柄的信息。
最终,他提笔写下了一封普通的家书,问候母亲身体,谈及金陵天气转凉,工作一切顺利,项目进展超预期,廖总工和同僚们对他颇为照顾云云。只在信的末尾,看似无意地添了一句:“日前阅报,见沪上治安整顿颇有成效,市面想必更为清平,舅舅忙于公务,亦望勿忘添衣。”
“治安整顿”对应风波,“添衣”即是提醒保重。他相信,母亲和大伯接到此信,自能读懂其中的警示与安好。
他将信纸装入信封,贴上邮票,决定明日亲自寄出。
站在窗前,望着金陵沉沉的夜色,罗云净深吸了一口气。沪上的雷霆已然炸响,其震荡正无可避免地传导向金陵。
参谋本部森严大楼内的一间办公室,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有台灯在红木办公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旧纸张混合的沉闷气息。
一份标注着“绝密”字样的档案袋被无声地放在桌面上。一只保养得宜、指节分明的手按在袋子上,并未立刻打开。手的主人——一位肩章上缀着将星的中年男子,目光沉静地看向站在桌前的曹彦达。
“辛苦了,彦达。”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动作很快,场面也控制得不错。”
曹彦达身姿笔挺,脸上带着经过风霜洗礼后的冷峻:“职责所在,长官。这是初步报告,所有口供、物证、线索均记录在案,牵扯人员也已标明。”
中年男子的手指在档案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仿佛在掂量其分量。“嗯,‘青山’……这个名字,倒是有些意思。”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评论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乔凤年、林瑞明……还有沪上那边几个跳梁小丑。这潭水,果然不清。”
他终于拿起档案袋,却并未拆开,只是掂了掂,便随手放在桌角一摞待处理的文件最上方,那动作轻描淡写,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战成果,而是一份寻常的日常简报。
“案子到这里,可以先告一段落了。”中年男子抬起眼,目光落在曹彦达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后续的深挖细查,涉及层面太广,不宜再由你们行动组直接跟进。我会另派专人,从更稳妥的渠道进行核实与处理。你们组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先休整一下吧。”
曹彦达的心脏微微一沉,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明确的“暂停”指令,仍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意。他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是脚跟轻轻一磕,沉声道:“是,长官。明白。”
中年男子似乎满意他的反应,语气缓和了些:“彦达,你是老资格了,应该懂得。有些事,急不得。撬动一块巨石,需要的不仅是力气,更要看准时机和支点。硬碰硬,只会玉石俱焚。这份报告,”他指了指那档案袋,“很重要,它让我们看清了很多东西。这就够了。”
“是,谢谢长官指点。”曹彦达的声音依旧平稳。
“去吧。给你手下的兄弟们放个假,这次行动的开支和奖励,我会让人尽快拨付下去。”
“谢长官!”
曹彦达敬礼,转身,步伐稳健地走出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走廊里光线明亮,却照不透他眼底的深沉。
这种结果,他早已预料,甚至可说是他推动报告时就能预见的必然。但预料到,不代表不恶心。
他走下楼梯,走出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外面车水马龙,喧嚣而鲜活,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沉默和决定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想起了肖玉卿,这家伙这次应该会调回来吧!脸上的冷硬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他摸着兜里那个几乎从不离身的特制烟盒,指腹在底部一个微不可察的凹点上按特定节奏摩挲了几下,然后若无其事离开。
沪港工商办事处内,肖玉卿正主持召开一场关于“锡苏地区工业设备核查阶段性总结”的会议。他言辞清晰,逻辑缜密,对各路汇总来的、经过巧妙筛选和修饰的数据分析得头头是道。
会议中途,秘书轻轻推门进来,走到他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递过一份新到的公文。
肖玉卿面色如常地接过,打开浏览。这是一份来自参谋本部某部门的例行通知,内容是关于某项跨部门协作流程的优化建议,通篇官样文章,枯燥乏味。
然而,就在公文末尾的签发日期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墨点,比周围其他字的墨色似乎略微深了那么一丝,且位置稍稍偏右。
肖玉卿的目光在那墨点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自然滑开,仿佛只是随意扫过。他合上公文,对秘书点点头,示意知道了,随即继续刚才的会议议题,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一直高悬着的心,在那一刻,终于缓缓地、沉重地落下。落点并非踏实,而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嘲讽与了然的冰凉。
曹彦达传来的信号很明确:行动终止,报告封存,风波暂歇。
结束了。或者说,表面上的追查结束了。
他早已习惯这种结果,甚至可以说,这正是他预料之中、并且推动其向这个方向发展的结局之一。保全自身,蛰伏待机,本就是他们这类人的生存法则。
会议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反手锁上门。窗外阳光正好,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角——那个监视了他许久的黄包车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压力骤然解除,却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警惕。他知道,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对手吃了亏,折了人手,绝不会善罢甘休,只会更加隐蔽和狡猾。而自己,无疑已被列入某些名单的前列。
他拿起桌上那份无关紧要的公文,将其归入“已处理”档案夹中。然后,他摊开新的稿纸,拿起笔,开始起草下一阶段“设备核查”工作的计划——一份注定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发现,但却能完美体现他“恪尽职守”的计划。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刚才那个决定性的讯号从未接收到,仿佛杨树浦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偶尔抬起眼时,目光掠过窗外自由飞翔的鸟雀,眼底深处才会飞快地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讥诮与冷凝。
惊雷炸响于无声之处,而后,是更深沉的寂静。在这寂静里,狩猎并未结束,只是转换了形式,变得更加隐秘,更加耐心。
他低下头,继续书写。仿佛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