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更漏长(1/1)
翊坤宫的琉璃瓦在月色下泛着冷润的光泽,檐下悬着的鎏金宫灯燃着明黄烛火,映得朱红廊柱、雕花窗棂愈发显露出昔日的荣华。殿内陈设依旧奢华,紫檀木案上摆着和田玉笔洗、珐琅彩瓶,墙角立着鎏金香薰炉,袅袅燃着昂贵的安息香,可这满室的珠光宝气,却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凄惶。金铜蜀葵更漏就立在案旁,水珠滴答、滴答,敲在铜盘上的声响在空阔的殿宇里格外清晰,竟将周遭的寂静衬得愈发浓重,连烛火跳跃的微光,都像是带着几分瑟缩。
安陵容跪在冰凉的蒲团上,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只余下钝重的酸痛丝丝缕缕往上窜。她对着案上那尊白玉观音,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暗影,神色难堪得像是被人剥去了一层体面的皮囊。这一跪,已是三个时辰,香灰落了三回,案上的清茶也凉透了两盏——她如何不知,这是华贵妃特意为她备下的“恩典”。
身侧,华贵妃年世兰一身素色宫装,卸去了往日的金翠珠玉,只鬓边簪一朵白菊,却并未真的陪着她跪满全程。方才她不过坐于一旁梨花木椅上,静看安陵容独自忏悔,直到韵芝奉香进来,才缓缓起身,象征性地屈膝跪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眉眼间不见半分哀戚,反倒凝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倒比安陵容多了几分掌控全局的气场。
韵芝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三只线香,在烛火上引燃了,待烟色转淡,才递到二人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提醒:“今儿是年大将军的忌日,贵妃娘娘感念兄长恩德,特意斋戒祈福。馨嫔娘娘,您能陪着贵妃娘娘为大将军超度,是您的福气——娘娘仁慈,念在您初犯,才让您以祈福代罚,愿将军魂归安处,也愿您能真心悔过。”
“初犯”二字,像是针般刺了安陵容一下。她接过香,指尖剧烈发颤,香火的热气熏得她眼眶发酸,却不敢掉泪。舒痕胶里掺麝香、暗害甄嬛龙胎之事,终究是被华贵妃察觉了。她原以为少不了一顿严刑酷法,或是被废去位份打入冷宫,却不料年世兰只传了她来翊坤宫,以祈福为由罚她长跪忏悔。
这般处罚,已是宽纵到了极致。
安陵容强扯出一抹极淡的笑,声音带着跪久了的沙哑,却依旧维持着恭顺:“贵妃娘娘仁慈,臣妾感念不尽。舒痕胶一事,是臣妾糊涂,一时猪油蒙了心犯了大错,能得娘娘宽宥,让臣妾以祈福赎罪,是娘娘的恩典,臣妾定当诚心忏悔,再不敢有半分妄念。”
她心里明镜似的,年世兰何等骄傲,最恨背地里耍阴私的手段。舒痕胶之事触及宫规底线,更是折了华贵妃的颜面——毕竟,她安陵容能有今日,多少沾了华贵妃的光。换做旁人,怕是早已性命不保,可年世兰却只罚她长跪祈福,既没声张出去让她颜面尽失,也没伤及她的根本,这份宽纵,已是给足了她余地。
身侧的华贵妃接过香,目光淡淡扫过她紧绷的侧脸,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知错,便好好忏悔。年大将军一生磊落,今日借他的忌日,也让你学学什么叫光明正大。往后再敢动那些龌龊心思,就不是跪几个时辰能了事的了。”
“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安陵容连忙低头,额头几乎要碰到蒲团,心里的后怕与感激交织在一起。
更漏的滴答声依旧,翊坤宫的夜还很长,
年世兰微微挺直了身子,华美的侧颜敛去了几分漫不经心,眉峰微蹙间,那股子不容置喙便透了出来:“往后的路,你可想好了么?”
安陵容猛地一愣,指尖的香灰险些抖落在地。她垂眸凝思,瞬间便懂了年世兰这话里的深意——这不是随口一问,而是再一次的试探,是要她把心迹摆到明面上。她连忙叩首,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的表忠心:“贵妃娘娘放心,臣妾心里有数。宝鹃已经领着几个聋哑侍卫去了甘露寺,想来马上便能回来复命。臣妾也特意吩咐了她,见到崔槿汐,务必好生敲打,让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绝不让她坏了娘娘的事。”
“你知道本宫说的不是这个。”年世兰打断她的话,眼尾骤然染上几分愠怒,声音也冷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耐,“今日在永和宫,章弥那老东西险些就把话说漏了,若不是本宫及时岔开话题,皇后主谋甄嬛小产的事,怕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她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安陵容,“可你别忘了,那舒痕胶是你亲手调制的,里头的麝香是你一点一点掺进去的,皇后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她还能容你,不过是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若是日后皇后倒台,她为了自保,第一个要拉下水的,便是你这个亲手动手的刽子手!”
安陵容浑身一震,后背瞬间渗出冷汗。她一直只顾着讨好华贵妃、提防甄嬛,竟忘了皇后那头才是最危险的暗礁——皇后既知晓舒痕胶的底细,便等于攥着她的性命。她猛地抬头,看向年世兰,眉心一动,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语气里带着几分恍然大悟的急切:“所以贵妃娘娘今日罚臣妾长跪祈福,并非单单是惩戒臣妾的过错,更是为臣妾指了一条明路!您让臣妾设法让崔槿汐从甄嬛那里把余下的舒痕胶偷过来,毁掉这唯一的物证,如此一来,即便日后东窗事发,没有实物佐证,一切自然都神不知鬼不觉,这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她越说越激动,膝盖的酸痛仿佛都淡了几分。原来华贵妃的宽纵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早为她谋好了后路——既罚了她的错,又护了她的命,这份恩威并施,让她不由得心头一热,对年世兰的敬畏又深了几分。
年世兰看着她骤然亮起来的眼睛,神色稍稍缓和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温度:“还算你不算太蠢。崔槿汐是甄嬛的心腹,如今被困在甘露寺,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此事若成,你便彻底断了皇后拿捏你的把柄,往后只能死心塌地跟着本宫。”她抬手将香插入香炉,动作利落。
安陵容重重叩首,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几分决绝:“臣妾定不辱使命!多谢娘娘提点,臣妾这条命,往后便是娘娘的了。”
更漏的滴答声依旧,烛火摇曳间,满室的珠光宝气似乎都染上了几分刀光剑影。翊坤宫的夜,不仅漫长,更藏着足以改写生死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