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眼泪与权柄(2/2)
年妃转过身,脸上竟带了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本宫倒要看看,是她甄嬛的手段高,还是本宫的眼泪,更能让皇上心软。”
她要让皇帝想起来,他到底欠了她年世兰多少真心,多少荣宠!
十日后,朝瑰公主的仪仗绵延十里,在一片压抑的鼓乐声中,缓缓驶出紫禁城。
孙妙青没有去看那场盛大的“送葬”。
她待在春熙殿里,面前铺着上好的澄心堂纸,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殿内烧着银霜炭,暖意融融,熏笼里煨着淡淡的柑橘与松木香,闻着便让人心安。
皇帝走进来的时候,小卓子刚要通传,便被他抬手止住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穿着家常便服的女子,乌发松松地挽着,只簪了一支碧玉钗。她身形纤细,手腕却稳得很,笔锋在纸上游走,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一方墨色。
直到孙妙青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轻轻舒了口气,才发现殿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她有些讶异地抬起头,随即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
“皇上来了,怎么也不叫人说一声,倒显得臣妾失礼了。”
皇帝走上前,目光落在她刚写好的字上,是一个“安”字。笔力沉静,风骨内敛。
“刚送了朝瑰的仪仗出城。”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瞧你写得认真,舍不得吵你。”
孙妙青心里门儿清,舍不得吵她,还是舍不得再听见哭声?
她不动声色地让青珊去奉茶,嘴上应着:“臣妾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公主……可还好?”
皇帝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拨弄着浮叶。
“上了轿辇还在哭,朕看着心里也不好受。”他叹了口气,“朕也不忍心,只送到了城门口便回来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孙妙青没接这话头,反而上前一步,亲自为他续上热水,动作轻缓。
“皇上为国事宵衣旰食,已是万分辛劳。这等骨肉分离之痛,还要皇上亲自承担,是臣妾们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
这话不说公主可怜,反过来心疼皇帝,果然,皇帝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抬眼看着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暖意。
“还是你懂朕。”
孙妙青垂下眼帘,露出一抹浅笑:“臣妾哪里就懂了,不过是瞧着皇上眉间的倦色,心里跟着难受罢了。”她话锋一转,指了指桌上的字,带了点俏皮,“许是最近学着看账册,手腕都练出了力气,写的字都沾了些铜钱味儿,让皇上见笑了。”
一句话,把皇帝逗笑了。
他那点因送别而起的伤感,瞬间被冲散了大半。
“胡说,朕看这字风骨正好。”他放下茶盏,心情显然好了不少,他凑近了些,指着那个“安”字,“沉稳,内敛,不像旁的女子,写的字要么软绵绵的,要么就锋芒毕露。”“你这脑子,就是比旁人转得快。”
“皇上谬赞了。”孙妙青顺势就提起了儿子,语气里满是故作的抱怨,“脑子转得快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咱们的六阿哥嫌弃。“
“那小子如今最爱抓着笔乱画,前儿还指着臣妾的字‘啊啊’地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好像在说我写得没他好呢!”
果然,一提到儿子,皇帝的兴致更高了,眉宇间的倦色都散了。
“是吗?这小子这么早就想跟额娘比本事了?”他站起身,脸上是全然的放松和笑意,“走,带朕去瞧瞧,朕倒要看看,朕的六阿哥是怎么个‘无法无天’法!”
孙妙青笑着应了,引着皇帝往暖阁走去。
外头的风再冷,公主的眼泪再苦,都吹不进这温暖如春的春熙殿。
在这宫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能让帝王开怀一笑,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孙妙青笑着应了,亲自引着皇帝往内殿的暖阁走去。
外头的风再冷,公主的眼泪再苦,都吹不进这温暖如春的春熙殿。
在这宫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能让帝王开怀一笑,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暖阁里,乳母正抱着塔斯哈在铺着厚毯的软榻上玩。小家伙手里攥着个拨浪鼓,摇得“咚咚”响,一看见皇帝进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立刻亮了,咧开没牙的嘴,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就要抱。
皇帝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几步上前,熟练地将儿子抱进怀里,在他软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朕的乖儿子,想皇阿玛了没有?”
塔斯哈哪里听得懂,只觉得这个怀抱熟悉又温暖,兴奋地“啊啊”叫着,小手抓着皇帝龙袍上的盘扣不放,口水都蹭了上去。
皇帝却半点不嫌弃,抱着儿子在屋里踱步,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
孙妙青在一旁看着,也不上前打扰,只让青珊把温好的牛乳端上来。等皇帝逗弄够了,她才接过孩子,柔声说:“皇上,六阿哥该喝奶了。”
她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一个人玩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前些日子天暖和,还有温宜姐姐陪着他,两个小人儿凑在一块,咿咿呀呀的,倒也热闹。”
皇帝的动作一顿,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目光落在咿咿呀呀喝奶的儿子身上,眼神有些悠远。
温宜……曹琴默……他想起了在景仁宫,那个女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闪过一丝烦躁。
孙妙青见状,立刻换了话题,指着塔斯哈的小脚丫笑道:“皇上您瞧,这小子力气大得很,前儿臣妾给他换衣裳,他一脚蹬过来,差点把臣妾踹个跟头。也不知是像了谁。”
一句话,又把皇帝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看着儿子有力的小腿,哈哈大笑:“像朕!朕的儿子,自然是文武双全!”
他心情大好,捏了捏塔斯哈的小脸蛋,对孙妙青道:“你协理六宫辛苦,又把塔斯哈照顾得这么好。回头朕让内务府再挑些好东西给你送来。”
孙妙青笑着谢恩,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赏赐是小,能让皇帝在她这儿找到片刻的舒心安宁,才是她最大的倚仗。
至于刚才那句关于温宜的话,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不必立刻看到水花,只要等它慢慢沉底,总会惊动水下的鱼。
陪六阿哥用过午膳,看着小家伙沉沉睡去,皇帝心里的那点因送别而起的阴霾散了大半,脚下便不由自主地,朝着碎玉轩的方向去了。
一进殿门,一股暖融融的甜香扑面而来,淡而悠远,熨帖着他疲惫了一天的心。
皇帝抬手止了要通传的宫人,自己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绕过一道紫檀木雕花的屏风,便看见甄嬛正坐在窗下的暖榻上,借着明亮的日光,低头专注地做着针线。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紫色的旗装,乌黑的头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温润的白玉簪,阳光为她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皇帝没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甄嬛自己察觉,惊讶地抬起头。
“皇上?”她连忙要起身行礼。
皇帝几步上前按住她,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拿过她手里的绣绷,“在绣什么,这么入神?”
“本想给皇上绣个香囊,只可惜臣妾手笨,这上头的金龙绣好了,底下的祥云,却不知该配什么颜色才好。”甄嬛的声音带着一丝懊恼。
“你的心意最要紧,什么颜色朕都喜欢。”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不自觉地放柔。
“那可不行。”甄嬛却很认真,“皇上身上的一事一物都马虎不得,这香囊是臣妾的心意,更不能有半分不妥。”
她这副较真的模样,让皇帝忍不住发笑,心里那点残存的烦闷也彻底烟消云散。他指了指她身上的衣裳:“朕瞧着,你身上这浅紫色就很好。”
甄嬛的眼睛瞬间亮了,她看着皇帝,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启示,脸上漾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皇上这么一说,臣妾倒觉得是天意了。”她接过绣绷,指尖轻轻拂过那金色的龙纹,“紫气东来,金龙盘飞,果然是极好的祥瑞之兆。”
一句话,说得皇帝龙心大悦。
他喜欢她的美貌,更喜欢她这份总能说到他心坎里去的聪慧。
“就你这张嘴会说。”皇帝笑着揽过她的肩膀,“等你绣好了,朕就日日戴在身上,片刻不离,好不好?”
甄嬛温顺地靠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皇帝心中熨帖,抱着怀里失而复得的温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提起:“方才在春熙殿,塔斯哈那小子,抓着朕的龙袍就不肯撒手,口水蹭了朕一身。”
他本是随口一说,想分享一下初为人父的趣事。
甄嬛却只是抬起头,眼眸清澈,笑意温柔:“那敢情好,可见六阿哥与皇阿玛亲近,身子骨也康健。这是皇上的福气,也是大清的福气。”
没有半句嫉妒,没有一丝比较,只有全然的体谅和喜悦。
皇帝的心彻底软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张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失而复得的后怕和疼惜。
“嬛嬛,”他收紧了手臂,声音有些低沉,“这几个月,委屈你了。”
甄豁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将脸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臣妾不委屈,只要能再见到皇上,受多少苦都值得。”
这句表白,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能打动帝王的心。
皇帝轻抚着她的后背,心中那点对曹琴默母女的烦躁,此刻都被怀中人的温情抚平了。他只想好好补偿她。
翊坤宫里,烛火如豆,映着一室清冷。
夜已经深了,年妃还靠在榻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绣着那幅并蒂莲。她身上只穿着家常的衣裳,素净得不像话,唯有指尖捏着的那根金针,还带着几分昔日的锋芒。
颂芝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殿里静得只听得见针尖穿过锦缎的细微声响。
“娘娘。”
年妃头也未抬,声音听不出喜怒:“皇上今儿是留宿养心殿,还是去了哪个狐媚子宫里?”
她顿了顿,手里的动作没停,嘴里却吐出几个名字,像是碾碎了冰碴子,“是新晋的淳贵人?还是那个唱曲的玉答应?”
颂芝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皇上……皇上……留在了碎玉轩。”
“啪嗒。”
针尖狠狠扎进指腹,一滴血珠冒了出来,迅速在素色的锦缎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年妃像是没感觉到疼,只盯着那点红,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留下了?你不是说那个贱人前几日还拿乔,把皇上拒之门外吗?”
颂芝吓得膝盖一软,连忙解释:“奴婢也只是听说……后来,后来不知怎的,皇上又去了……”
“呵,贱人就是矫情。”年妃终于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是淬了毒的冷光,“装模作样地推拒一番,再半推半就地迎进去,显得她多矜贵似的!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倒真是好用!”
她想起曹琴默说的那些话,什么示弱,什么委屈,心里就烧起一股无名火。凭什么她甄嬛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能让皇上回心转意,而她年世兰,却要在这里学着做一个怨妇!
“娘娘,您别气,当心身子。”颂芝见她脸色铁青,慌忙上前想替她抚背顺气,鼻子动了动,忍不住小声提醒,“娘娘,您点的这欢宜香,是不是太多了些?奴婢闻着,都有些呛人了。”
“多吗?”
年妃的动作猛地一滞。
她缓缓抬起头,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
殿里只有一股陈旧的冷气,混杂着淡淡的药味,哪里有她熟悉了十几年的,那股甜得发腻的暖香?
她的脸色一点点变了,从铁青转为煞白。
“本宫怎么闻不到?”她喃喃自语,又猛地拔高了声音,质问颂芝,也像在质问自己,“本宫为什么闻不到?!”
她踉跄着起身,扑到角落的鎏金香炉旁,把脸凑了过去,拼命地吸着气。
没有,什么味道都没有。
那股曾经让她觉得安心,让她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以为是帝王恩宠化身的香气,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颂芝!”她猛地回头,一把抓住颂芝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眼里是全然的惊恐和崩溃,“是不是皇上不来了,连这香的味道也跟着没了?是不是连它都嫌弃本宫,知道本宫失宠了?!”
“砰——”
香炉被她一把挥落在地,滚烫的香灰混着碎裂的炭火,溅了一地。
最后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也消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年妃看着地上的狼藉,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在空旷死寂的宫殿里回荡,听着格外瘆人。
“好,好啊……”
年妃就那么赤着脚,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地砖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抽去魂魄的精美雕像。
颂芝跪在一旁,不敢收拾,也不敢出声,殿里死寂得只剩下风刮过窗棂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年妃忽然扶着桌角,慢慢地,一点点地,想要站起来。可那双曾踏遍六宫的腿,此刻却软得像棉花。她试了几次,最终还是顺着桌角滑了下去,跌坐在地。
这一次,她没有再挣扎。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滚烫。
她想起了多年前,哥哥在西北打了胜仗,皇上高兴地抱着她,说要赏她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东西。于是,便有了这日日不绝的欢宜香。
她以为那是爱,是独宠,是她年世兰与众不同的凭证。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连味道,都闻不见了。
***
第二日请安,景仁宫里气氛微妙。
淳贵人满面春风,头上的赤金衔珠步摇晃得人眼晕。
玉答应则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只是那双死死攥着帕子的手,泄露了心底的不甘。
皇后依旧是那副端庄贤惠的模样,对谁都和颜悦色,仿佛昨夜的雷霆雨露,都与她无关。
请安散后,宫人们打着伞,各宫小主踩着积雪往回走。
孙妙青的轿辇旁,曹贵人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两人并肩走着,任由宫人远远跟着。
“慧嫔娘娘真是好手段,”曹贵人先开了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皇上昨日从您宫里出来,眉间的郁结都散了。不像我们,只会惹皇上心烦。”
这话带着几分试探,几分自嘲。
孙妙青扶着青珊的手,走得不快,闻言只是笑了笑:“我不过是沾了塔斯哈的光,皇上是去看儿子的。姐姐放心,我会在皇上面前多提提温宜公主的。倒是曹姐姐,昨儿去了一趟翊坤宫,可有什么收获?”
曹贵人压低了声音:“收获?我瞧她那样子,魂都快没了,只怕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