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一曲新词旧人泪(1/2)
敬嫔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一紧。
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起头,眼底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发干:“妹妹又拿我取笑。我这样的人,能安分度日已是天大的福气,哪里还敢奢求旁的。”
话虽这么说,可那眼神里的火苗,却怎么也摁不下去了。
孙妙青但笑不语,只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塔斯哈那肉嘟嘟的小鼻子。
塔斯哈可不管大人们在打什么机锋,他刚睡醒,一双黑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直勾勾地盯上了敬嫔衣服上那粒温润的珍珠珠坠子。
说时迟那时快,他胖乎乎的小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攥住那颗珠子,就想往自己嘴里塞。
“哎哟!”
敬嫔吃痛低呼,可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怒,反倒是又惊又喜。她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只小手掰开,又怕用了力气伤着孩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动作显得笨拙又可爱。
“这小东西,手脚快得很,专会招惹人。”
孙妙青笑着上前,捏住塔斯哈肉乎乎的手腕,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他的手心。
小家伙觉得痒,咯咯地笑出了声,攥着坠子的小拳头也随之松开了。
孙妙青顺势将那只温热的小手牵过来,稳稳地放在敬嫔的掌心里,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姐姐瞧,福气这东西,有时候不是你千盼万盼盼来的。”
“是它自个儿找上门,抓住了,就别撒手。”
敬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那只柔软的小手,那份温热仿佛顺着掌纹,一路烫进了心底最深处。再抬头看孙妙青时,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字也未说,可那一个点头里,却已含了千言万语。
就在这时,安陵容也寻了过来。
她一进门,先是被这殿内的清凉惬意惊了一下,随即眼中便满是赞叹:“姐姐这里真好,跟画里的神仙洞府似的,又凉快又敞亮。我那里虽也雅致,却到底局促了些。”
她说着,目光落在了敬嫔怀里的塔斯哈身上,那份羡慕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孙妙青拉着她坐下,笑道:“往后咱们住得近,你只管天天来。咱们姐妹三个,正好凑一桌叶子牌,消磨消磨辰光。”
“我哪有姐姐们那样的好牌技,怕不是要输得底儿掉。”安陵容嘴上谦虚着,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塔斯哈,那孩子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
孙妙青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皇后送来的,是一个孩子。
可她要接住的,是一份人心,一份能将春熙殿和景仁宫彻底对立起来的筹码。
她看着眼前一个满心期盼的敬嫔,一个谨小慎微的安陵容,唇边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
恰在此时,青珊脚步轻快地从外头进来,屈膝行礼。
“启禀娘娘,景仁宫那边传来话,说皇后娘娘兴致颇高,明日在临水的‘天然图画’设宴,庆贺天降甘霖,旱情缓解,请各宫主位都过去赏荷呢。”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敬嫔和安陵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这种场合,从来不是吃饭赏花那么简单。
孙妙青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端起茶碗,用杯盖慢悠悠地撇去水面的浮沫,
“皇后的宴,从来不是为了吃饭。”
她放下茶盏,看向二人:“姐姐妹妹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向皇上举荐新人的事?”
安陵容一怔,立刻道:“可不是说,皇上当场就拒了吗?”
“皇上拒的是‘选秀’的劳师动众,可没拒了皇后‘举荐’的体贴解语。”孙妙青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弄,“一个推,一个送,这出戏才唱得好看。不出意外,咱们今日就能见着这位新人了。”
敬嫔和安陵容的脸色都变了。
人人都清楚,这是要唱一出大戏。甄嬛失宠,新人登场,这后宫又要变天了。
孙妙青看着她们紧张的神色,反而笑了。
“皇后娘娘的戏台子都搭好了,连主角都挑好了,就等着开锣呢。”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二人,目光里闪着一种看好戏的幽光。
“咱们若是不上去凑个热闹,唱两嗓子……岂不是辜负了皇后娘娘这番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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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明园的太液池,风吹皱一池荷香,却吹不散席间的燥热。
“皇上祭天之后,上天雨露甘霖不断,大旱早已缓解,看来是皇上的诚意感动上苍了。”
富察贵人死里逃生后,那张脸上的娇俏非但没减,反而更添了几分急切,是第一个举杯的。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先捧皇帝,再捧苍天,最后才轮到皇后。
“皇上圣心垂怜苍生,皇后也体贴姐妹们心意,我们才能在这太液池观赏这映日荷花,臣妾感激不尽。”
皇后端坐主位,闻言只淡淡一笑:“本宫虽有意,也要皇上准许才行。要谢本宫,倒不如谢皇上。”
“臣妾谢皇上!”富察贵人立刻转向皇帝。
皇帝饮了一口,算是给了她脸面。
齐妃见状,生怕落后,连忙举杯:“皇上,皇上喝了富察贵人的酒,也赏脸喝了臣妾的酒吧!”
孙妙青差点没笑出声,这齐妃娘娘,真是半点长进也无,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脑子里装的都是水。
皇帝又饮了一杯,齐妃心满意足地坐下。
欣贵人也跟着凑趣:“皇上请再喝一杯。”
“朕实在不能了,”皇帝摆了摆手,“歇会儿再喝。”
欣贵人立刻娇嗔:“这便是皇上偏心了。您都喝了富察贵人的酒,却不喝臣妾的。”
这话一出,皇帝的脸色微不可查地沉了一下,他看向欣贵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不是朕偏心。富察贵人逝子以后许久未见,如今她心结舒解,朕也替她高兴,这个酒,朕不能不喝。”
“逝子”二字一出,席间气氛瞬间一凝。
孙妙青眼角余光扫到甄嬛,她的脸色白了三分,端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敬嫔坐在甄嬛身边,低声劝道:“皇上说这话,倒像是说给你听的。年妃的事,皇上也是无可奈何,妹妹还是要体谅皇上的难处。”
甄嬛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子冷意:“我失去的是我自己的孩子,所以即便明白,也不能不怨。”
孙妙青慢悠悠地摇着团扇,将这一场卖力气的“争春”大戏尽收眼底。
富察贵人是皇后手里的先锋枪,齐妃是没脑子的铁头刀,至于曹贵人……她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绢帕,看似与世无争,可那双眼睛的余光,却像钩子似的,一刻也没从皇帝身上挪开过。
这三个人,一台戏,唱得可真热闹。
“富察贵人这身衣裳,倒是比从前更艳了些。”安陵容坐在孙妙青身侧,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孙妙青眼皮都没抬一下。
可不是么,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要么心如死灰,再也爬不起来;要么,就像这富察贵人,恨不能把命都豁出去,拼了命地往上爬。
她显然是后者。
皇帝被众人围着一杯接一杯地劝,神色间那丝倦意,任凭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目光偶尔飘向远处的荷塘,似乎对眼前的喧嚣有些厌烦。
直到曹贵人,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她没有像富察贵人那样高声敬酒,也没有像齐妃那样咋咋呼呼,只是端着一杯清茶,柔柔地屈了屈膝。
“皇上,”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一阵清风,精准地吹散了皇帝眉间的烦闷,“臣妾见您几次望向荷塘,想是乏了。这满座丝竹,固然热闹,却恐扰了您的清静。臣妾以茶代酒,愿皇上能得片刻安宁。”
这一番话,体贴入微,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皇帝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
皇帝的目光立刻就柔和下来,他冲着曹贵人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还是你懂事。”他看着她递上的清茶,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反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权当是领了她的心意。
就这么平平常常一句话,一个动作,却让旁边卯足了劲儿、脸都快笑僵了的富察贵人,捏着酒杯的手指瞬间收紧。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皇后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般端庄得体,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
她看准了皇帝喝完酒,放下杯子的那个空当,笑着开了口。
“皇上上回说不愿劳师动众选秀,臣妾便想着,不能让皇上身边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于是自作主张,在宫女里头挑了几个瞧着还算伶俐的,调教了一番。”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皇帝身上。
“想着或许,能为皇上解解闷。”
皇帝兴致不高:“皇后有心了,只是朕……没什么心情。”
他目光飘向远处的荷塘,话里有话:“新人虽好,哪及得上佳人难再得。”
皇后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变,只轻轻拍了拍手:“也罢,内廷新排了个曲子,便当是给今日的荷花宴助兴了。”
话音刚落,一叶扁舟自荷塘深处缓缓摇出,舟上立着个红衣女子,脸上蒙着面纱,怀抱一束刚摘的粉白莲花,水珠还挂在花瓣上。
歌声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清清亮亮,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婉转缠绵。
“h荷叶团团像月亮,荷花爱藕藕爱莲”
皇帝举杯的动作顿住,酒盏就那么悬在唇边。周遭的丝竹声、劝酒声、娇笑声,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那穿透力极强的歌声,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
孙妙青摇着团扇的手慢了下来,眼皮都懒得抬。
又是这套。
皇后娘娘的手段,来来回回,无非就是寻个影子,做个替身。从前是甄嬛那张脸,如今是这把嗓子。
这一身红衣,配着怀里那捧刚摘的莲花,立在绿叶白莲之间,颜色是搭得极好,确实费了心思。
只可惜,衣裳再美,终究是陪衬,不如歌声更抓人。
“哎哟,她做什么要遮着脸?”富察贵人最先沉不住气,那点死里逃生的后怕,全化作了此刻急于争先的刻薄,声音尖得能划破绸缎,“莫不是长得太丑,见不得人?”
齐妃立刻跟上,拿帕子使劲扇着风,好像这样就能扇走心里的火气。
“什么丑不丑的,”她的大嗓门嚷嚷开来,“我看就是故弄玄虚,想勾着皇上呢!”
她说着,还特意拿眼角往孙妙青和安陵容这边狠狠剜了一眼。
那眼神里的意思,就差直接点名道姓了:瞧见没,又来一个靠嗓子吃饭的狐媚子!
得了齐妃这门“重炮”的支援,富察贵人愈发来劲,身子都往前探了半寸:“可不是嘛!正经人家的姑娘,哪有这么当着男人的面卖弄风骚的。你瞧她那腰扭的,跟条水蛇似的,没规矩,下作!”
“下作!”齐妃跟着骂了一句,觉得痛快极了。
一旁始终安静的曹贵人,这时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她不像那两位一样咋咋呼呼,只是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飘了过来。
“歌词里唱什么‘荷花爱藕藕爱莲’,这‘爱’啊‘怜’的,放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未免……太直白了些,少了些闺阁女儿该有的矜持。”
她话说得温婉,却像一把软刀子,把那歌声里的风情万种,直接钉在了“不知羞耻”的柱子上。
孙妙青听着这几位一台戏,差点没乐出声。
一个急先锋,一个铁憨憨,再配一个笑里藏刀的。
皇后娘娘这宫里,培养出的都是些什么卧龙凤雏。
这几人凑在一块儿,倒也算是一种绝配,专职给皇后的宴席添些不那么上台面的热闹。
她端起茶碗,用杯盖轻轻刮着茶沫,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出戏,唱得热闹,可惜,锣鼓点子都敲在了别人身上。
她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落在身旁的安陵容身上。
从那歌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安陵容的脊背就僵直了。她端着茶盏的手,指节收紧,细微地颤抖着,茶水漾起一圈圈涟漪。那张素来温顺的脸上,血色正在一点点褪去。
这把声音,太像了。
就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精准地捅进了安陵容的心窝。
孙妙青不动声色,将团扇轻轻搭在安陵容的手背上,那微凉的扇面,让安陵容猛地回神。
“姐姐,”安陵容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气若游丝,带着一种被人活剥皮肉的痛楚,“这嗓子……有七分像我,只是更清亮些。这是照着我的路子,刻意练出来的。”
孙妙青在心里冷笑。
好一招移花接木,景仁宫的后备人才库,储备当真丰沛。
安陵容跳出了她的掌控,她便立刻推出下一个替代品。连调教的路子都懒得换,这是敲打,也是羞辱。
她轻轻拍了拍安陵容的手,示意她看过去。
皇帝已经完全被勾住了魂,连酒都忘了喝,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叶小舟,像是要透过那层薄纱,看进女子的骨子里去。
孙妙青凑到安陵容耳边,声音比那湖风还轻:“景仁宫的绣坊,活儿一向精细,仿个声音,又算什么难事?”
她顿了顿,语气里那点嘲弄几乎凝成了实质。
“你再瞧瞧皇上。他喜欢的,究竟是你的歌喉,还是一个……会唱歌的玩意儿?”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得安陵容浑身一颤。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满座俱寂,针落可闻。
皇帝定定地看着那叶小舟,酒盏悬在唇边,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眼中是旁人看不懂的迷惘与追忆。
“此女歌艺出众,倒不输当日的妙音娘子。”敬嫔先开了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
“何止是不输!”齐妃一拍大腿,那大嗓门瞬间划破了湖面的雅致,“我听着这声儿,骨头都快酥了!哎,和贵人,”她忽然转头,那眼神直愣愣地戳过来,“我怎么听着……这声儿跟你有点像,又好像比你……更勾人一点?”
安陵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端着茶盏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孙妙青在桌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背,示意她稳住。
皇帝终于回过神,他重重放下酒杯,沉声道:“让她过来。”
小舟靠岸,那红衣女子款款走上前来,每一步都摇曳生姿,仿佛是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她走到席前,正要盈盈下拜,却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皇帝竟忘了身份,自己从御座上走了下来,几步上前,亲自扶住了要行礼的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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