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天子仁慈“(1/2)
皇帝从碎玉轩出来,胸中那股被甄嬛顶回来的火气无处发泄,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没回养心殿,也没再去春禧殿,鬼使神差地,让步辇转了个向,去了寿康宫。
寿康宫里一贯清净,燃着淡淡的檀香,能压下人心里的烦躁。
太后见他来了,并不意外,只吩咐宫人添了碗筷。
一顿晚膳,吃得沉闷无比。皇帝只是拿着筷子,在一盘碧绿的芦笋尖里拨来拨去,像是在跟那盘菜置气。
“食不知味,”太后放下筷子,拿帕子按了按嘴角,“哀家看你这几日,心火太旺,实在是担心。”
“儿子无妨。”皇帝的声音有些闷。
“哀家让太医给你开了些安神降火的药,待会儿让苏培盛伺候你用了,早些歇着吧。”
皇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太医开的又是那些苦药,皇额娘是嫌儿子的心还不够苦么?”
他自觉失言,又找补道,“儿子心情不好,您别见怪。”
“哀家知道你心里苦。”太后叹了口气,“富察贵人,莞嫔,两个孩子接连着没了。这些日子,你心里憋着事,人都清减了,只肯去慧嫔那儿坐坐。”
皇帝沉默半晌,终于将心底的疑团问了出来:“皇额娘,儿子心里一直有个结。年世兰年轻气盛,跋扈不假,不喜欢莞嫔也是真。可莞嫔在翊坤宫外跪了不过半个时辰,孩子就没了……这实在叫人想不通。”
“皇帝所言,哀家也派人细细查问过。”太后呷了口茶,缓慢地开口,“年妃自复位掌权后,威势更胜从前,每日传召嫔妃去她翊坤宫说话,不闲聊个三四个时辰,绝不放人。莞嫔与她素有心结,日日被拘着,难免郁结伤身。”
“只凭这个,何至于此?”
“年妃宫里,”太后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疲惫的脸上,“长年累月点着欢宜香。”
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缩。
“皇额娘,别说了。”他声音沙哑,“都是儿子的错。”
“国事为重,皇帝何错之有?”太后淡淡打断他,“
那欢宜香,哀家也知道,每日所用的分量并不重,需得日积月累才能见效。“
”所以平日里嫔妃们去翊坤宫请安,哀家与你才未曾在意。至于莞嫔,也就是近些日子才多待了些时候。”
她话锋一转,眼神里透出几分清明:“你再仔细想想,除了这欢宜香,可还有旁的缘故?”
皇帝的脑中闪过一道光,他猛地想起来:“莞嫔初得宠时,有人曾在她的药里动过手脚,下了不易察实的毒,过了好些日子才察觉。”
“那就是了。”太后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莞嫔的身子本就中过毒伤了底子,根基不稳,体弱难以保胎。如今又添上欢宜香的侵蚀和烈日下的惊吓,几番磋磨下来,龙胎不保,也是天命。你就更无需自责了。”
太后的话音落下,殿内一片静谧,只余下檀香袅袅,沉静人心。皇帝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那股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大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呼吸都顺畅了些。
太后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这才端起茶碗,用碗盖撇了撇浮沫,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说起皇嗣,哀家听说,你把弘历那孩子从圆明园接过来了?”
皇帝“嗯”了一声,眼中的郁结之气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冷的算计:“那孩子在圆明园里,底下奴才照顾得实在不精心,竟让他的耳朵落下了病根。”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太后却听出了里面的波澜。
“年羹尧在外拥兵自重,年妃在后宫势大滔天,连皇子都敢怠慢至此,以至失聪。这事若是传出去,百姓会如何议论?”皇帝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却没喝,只是摩挲着杯壁,“他们不会说朕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太后,目光锐利。
“他们只会说,年家何其跋扈,天子又何其仁慈。不因皇子身有残缺而有半分嫌弃,反而接入宫中,亲自照拂。这才是圣君所为。”
“如此一来,年家的跋扈与皇上的仁德,两相对比,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太后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了点头:“以仁德为刀,确是高明。只是,你打算将他养在何处?总不能一直放在养心殿。”
“儿子本想,交由皇额娘照看最为妥当。”
太后摇了摇头,放下茶碗:“哀家年岁大了,身体不好,喜静。再者,皇后宫里已经有了三阿哥,若哀家再抚养一个,倒显得与皇后分庭抗礼了。”
皇帝沉吟片刻,也觉得不妥。
“那敬嫔呢?”太后缓缓开口,像是在替他思量,“她性子沉稳,入宫多年也无所出,将四阿哥交予她,她定会视如己出,好好教养。既给了她倚仗,也给了四阿哥一个安稳的去处。”
皇帝思忖着,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敬嫔为人谨慎,从不惹是生非,将弘历交给她,他确实放心。
“皇额娘思虑周全,儿子知道了。”
皇帝心中一定,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甚至开了句玩笑:“弘历那孩子性子沉静得很,半天也未必说一句话,交给同样安静的敬嫔,倒也相配。”
“哀家看,这主意,怕不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吧?”太后忽然话锋一转,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倒像是慧嫔的手笔。她虽年轻,心思却通透得很。”
皇帝一怔,随即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
茶水冰凉,却浇不熄心头那点被太后点破的异样。
皇帝出了寿康宫,正准备回养心殿,苏培盛悄无声息地从旁边跟了上来,躬身道:“皇上,章太医一直在外头候着,说是……有要事回禀。”
皇帝揉了揉眉心,太后刚刚为他厘清了头绪,他此刻不想再理会任何烦心事,但听说是章太医,还是耐着性子道:“让他过来吧。”
“嗻。”
不多时,一个年过花甲、身形清瘦的太医趋步入内,正是负责照料甄嬛的章仪。他一进来,便行了大礼,苍老的身躯伏在冰凉的金砖上。
“罪臣章仪,叩见皇上。”
皇帝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便有些不耐:“这么晚了,可是莞嫔身子又有不妥?”
“回皇上的话,莞嫔娘娘无恙。”章太医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近乎于枯槁,“微臣此来,是特向皇上请罪的。”
“请罪?”
“是。”章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微臣年近古稀,精力不济,老眼昏花,未能秉承皇上圣意,保全莞嫔的龙胎,实乃失职之罪!”
皇帝听他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心中因太后一番话而生出的那点宽宥,便多了几分。
“你侍奉莞嫔一向尽心,朕都看在眼里。此事……错不在你。”
这本是皇帝一句宽慰之言,谁知章太医听了,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将头磕得更低,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执拗的悲怆。
“皇上,莞嫔龙胎不保,微臣身为其主理太医,日夜寝食难安,愧对圣恩。医者,救死扶伤乃是天职,如今眼睁睁看着龙裔流逝却无能为力,此乃微臣毕生之憾!”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决:“老朽实在无能!愧对皇上信重!如今太医院人才济济,后辈医术精湛者层出不穷,微臣不敢再占着这位置,耽误宫中贵人。恳请皇上恩准,允臣告老还乡。”
皇帝眯起眼,静静地审视着地上跪着的老人。
他不是傻子,他听得出来,这番话里,与其说是愧疚,不如说是决绝。
这老头,是在怕。
怕翊坤宫的手段,怕碎玉轩的怨气,更怕他这个皇帝的雷霆之怒。
这宫里,死一个未成形的皇子,就像往湖里丢了颗石子,虽有涟漪,但很快就会平复。可对于亲历其中的人,那涟漪却是能掀翻小船的巨浪。章仪这只小船,显然是不想再在这波涛里颠簸了。
想走?倒是个聪明人。
“你若执意如此,朕也不能强留。”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准了。你便回乡,安度晚年吧。”
“谢皇上天恩!”章仪重重叩首,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看着那老迈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皇帝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这宫里的人,人人都想往上爬,削尖了脑袋要挤到他跟前来。可这老头,却一门心思地要逃出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天下是他的,可他却连一夜安稳觉都睡不了。而这个太医,说不干就不干了,拍拍屁股就能回到山清水秀的故里,颐养天年。
他能准了这老头告老还乡,可谁又能准他从这龙椅上告老还乡呢?
***
碎玉轩里,药气比人声更重。
温实初一踏进来,就觉得这地方像是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他为甄嬛请脉,指尖刚搭上她的腕,脸色便倏然一变。
甄嬛眼皮都未抬,声音空洞:“怎么,本宫的身子,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娘娘,”温实初的声音压得很低,“您……可是用过麝香?”
甄嬛终于动了动,立即抬眼看他。
“麝香?章太医早就说过,我这院里禁用此物,我又怎么会用。”
“可娘娘的脉象……的确有沾染过麝香的迹象。分量极微,若非日积月累,根本无从察觉。”
甄嬛的目光凝滞了片刻,脑中闪过翊坤宫里那日日不绝的香气。
“本宫没有用过。”她一字一顿,像是在说服自己,“这些日子,本宫只在一处闻到过香料……流珠。”
“奴婢在。”
“明日,你去内务府,想法子弄一些年妃宫里的欢宜香来。”
“是。”流珠应声退下。
温实初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娘娘,您这病,固然是小产伤了身子,可更多的,是伤心太过,五内郁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此乃心病。”
“心病?”甄嬛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良医能治百病,华佗在世,也难医心病。本宫无药可医,也无心可医,就由着它病着吧。”
“娘娘的病需得慢养,药石过猛反倒无益。不如……饮些莲心茶吧。”温实初的声音里满是无力感,“莲心味苦性寒,能清心火,安抚烦躁。娘娘用着,最是适宜。”
甄嬛低低地重复:“莲子心……是很苦的东西。”
“或许,莲心的苦,能稍稍抚平娘娘心里的苦。”温实初看着她,眼中是藏不住的情意,“问莲根、有丝多少,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娘娘,还记得这首曲子么?”
“小时候的歌,温大人还记得。”她的语气平淡无波。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小允子的声音:“眉庄小主,您怎么来了?我们小主正在里头歇着,温太医在请脉呢。”
“我进去瞧瞧她。”沈眉庄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温实初像是被那声音烫了一下,有些失态地站起身,望着甄嬛,将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湖心的小舟上,怀里抱着莲蓬,唱的就是这支曲子。那时我便想,此生定要娶你为妻。可你注定是翱翔于九天的凤凰,又岂是我这小小太医能束缚的?只是看着你如今这般模样,我……”
“温大人。”甄嬛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本宫感激你的情意,但心里,一直只将你当做兄长。还请大人莫要再说这样的话,否则,便是将你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沈眉庄正好挑帘进来,撞上这凝滞的气氛,脚步一顿。
温实初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狼狈地躬身行礼:“是……微臣失言了。娘娘好生歇着,微臣告退。”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殿门。
“眉姐姐。”甄嬛看向沈眉庄,像是才回过神来。
“我本约了陵容一道来看你,谁知她被皇后娘娘叫了去,我便自己来了。”沈眉庄走到榻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心中一痛,“怎么这副样子?人都瘦脱了形。”
甄嬛摇了摇头,没说话。
***
翊坤宫内,一盏琉璃灯盏被狠狠拂落在地,碎裂的脆响划破了满室死寂。
“你去问了敬事房,本宫的牌子,挂上了吗?”
年妃的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眼神却死死钉在跪地的颂芝身上。
颂芝身子一颤,将头埋得更低:“回娘娘,敬事房的人说……说没有皇上的口谕,您的牌子还不能挂上去。”
“不能挂?”年妃重复着这三个字,尾音拖得极长,像是在品咂其中的羞辱意味,“本宫的身子早就好了,他这是再也不想见本宫了?”
颂芝不敢抬头,声音抖得厉害:“娘娘息怒。奴婢都问过了,这些日子,皇上谁都没召幸,只……只时常去春禧殿看望六阿哥。”
“春禧殿!又是春禧殿!”
年妃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碗叮当作响。
她当然知道,皇上不是谁都没见,他只是不见她。
“他一定还在为莞嫔小产的事生本宫的气!”她咬牙切齿,“可那也是她自己没福气,本宫又不是存心的!”
颂芝连忙膝行上前,试图安慰:“娘娘,皇上心里定是有您的。您看,皇上再未提过莞嫔之事,您妃位上应有的赏赐俸禄,内务府一样都不少地送来了,也从未禁您的足。皇上只是……一时气头上。”
这话非但没能安慰到年妃,反而像一把盐撒在了她的伤口上。
“赏赐?俸禄?”年妃笑了,笑声尖锐,“他这是拿打发下人的玩意儿来堵本宫的嘴!如今本宫的位分在端妃和齐妃那两个贱人之下,连出个宫门都要看她们的脸色,还有何颜面可言?”
她扶着桌沿站起身,指甲掐得紫檀木咯吱作响。
“思过?他让本宫思过,本宫何过之有?!是那甄嬛自己身子骨弱不禁风,还是她命里就该绝子?这也能算到本宫头上来?!”
颂芝吓得不敢出声,只一个劲儿地磕头。
年妃发泄一通,只觉得胸口更闷了。她走到妆镜台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憔悴、眼下青黑的女人,那是她吗?曾艳压六宫的华妃?
“颂芝,给本宫上妆!”她厉声命令。
可当胭脂盒打开,那鲜艳的红色映入眼帘时,她又猛地将它挥开。
“算了。”她颓然坐倒,声音里是彻骨的凉意,“皇上不来,本宫打扮得再美,也不过是唱给瞎子听的独角戏。”
颂芝刚要劝,却见年妃忽然抬起头,眼中那点颓丧被一抹狠色取代。
“他不见我,是觉得我烦。那甄嬛如今病病歪歪,哭哭啼啼,难道就不烦了?”
她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
“皇上喜欢看新人笑,最厌烦旧人哭。既然本宫的美貌不能让他开怀,那就让他看看,没了孩子的甄嬛,是如何惹他心烦的。”
***
碎玉轩里,药气比人声更重。
温实初和沈眉庄走后,殿内又恢复了死寂。甄嬛靠在榻上,一动不动,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麝香。
温实初的话,像一根针,扎破了她心中那层包裹着自责与悔恨的脓包。
“佩儿。”她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意。
“奴婢在。”
“去一趟延禧宫,就说我身子不适,想请安贵人过来陪我说说话。记着,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是。”
佩儿走后不久,安陵容便提着一盏小巧的纱灯,匆匆赶来。一踏进殿门,闻见那股散不去的药味,她心里便是一沉。
“娘娘,你……”
甄嬛抬眼看她,省去了所有虚礼,直接切入正题。恰在此时,流珠捧着一个明黄绣福字的香囊快步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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