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最是无情帝王家(2/2)
“臣妾定会安排妥当,请皇上放心。”
“皇上!”年妃瘫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臣妾只是一时无心,您当真要如此绝情?”
“莞嫔何辜?六宫嫔妃何辜?要陪着你一同在烈日下暴晒?”皇帝眼中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殆尽,
“从今日起,你每日正午,去自己宫门口的砖地上,跪两个时辰!出去!”
年妃被苏培盛半拖半扶地带了出去,口中还喃喃着:“本宫是冤枉的……”
苏培盛叹了口气:“娘娘,那也得皇上信才行啊。您这回,是真把皇上的心伤透了。”
殿内众人退下,终于恢复了死寂。
皇帝坐到床边,语气转软:“嬛嬛,身体要紧,莫要再伤心了。此次若非老十七及时将你救出,又遣人快马禀报,后果不堪设想。”
甄嬛的目光空洞地在帐顶停留了片刻,才缓缓转向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已经坏到这地步了,还能如何?”
“别难过了。你还年轻,等养好了身子,咱们再生一个就是了。”
“敢问皇上。”甄嬛打断了他,目光直直地钉在他脸上,“臣妾的孩子,就这么白白没了吗?为何不杀了她,为我儿偿命?”
皇帝眼神闪躲,避开了她的视线:“……年家势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眼下……朕不能不顾及。”
“可她杀的是您的亲生孩子。”
“朕对不住你……”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你今日又何必……她让你跪你就跪,让你罚你就罚。齐妃敬嫔她们都在,你何不求助于她们?”
甄嬛忽然笑了,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凄凉。
她再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出宫前,是他叮嘱自己,凡事要忍让华贵妃。
“皇上不是不知年氏的性子,齐妃敬嫔如何劝得住?只因她是年羹尧的妹妹,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残害皇嗣。“
”皇上,您当初又为何要给她协理六宫的权柄?她心思狠毒,您不是不知道,眉姐姐的例子还不够吗?”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你是在怪朕?”
“臣妾不敢。”甄嬛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臣妾只是嫉妒,嫉妒她有那么一个好哥哥,能让皇上也忌惮三分。”
“嬛嬛……”皇帝心中刺痛,将她揽入怀中,“朕发誓,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那么,请皇上给臣妾一个准信。”她睁开眼,泪光中是一片冰冷的决绝,“是何时?”
皇帝语塞,只能徒劳地收紧手臂:“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为了朕,再忍一忍,好吗?”
甄嬛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里。
她知道了。
在这紫禁城里,恩宠会逝,孩儿会丢,帝王的誓言,原来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他的江山,他的朝局,永远排在她的前面。
君心,从来都不在她一人身上。
皇帝从碎玉轩出来,只觉得殿内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悲戚,还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上。
甄嬛最后那含泪的质问,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他心烦意乱。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降了年氏的位,罚了她的跪,可甄嬛依旧不依不饶。
那份哀痛,他懂,可那份哀痛里夹杂的怨怼,让他喘不过气。
一出殿门,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眉间的郁结。皇帝长舒了一口气,竟有种逃出生天的松弛感。
苏培盛察言观色,小声请示:“皇上,时辰还早,是回养心殿,还是……”
皇帝摆了摆手,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夜色中游走。他不想回养心殿,那里只有冰冷的奏折。
他需要些别的,一些鲜活的、温暖的东西,来冲淡心里那片死寂。
“去春禧殿。”
苏培盛一怔,随即心下了然,躬身应道:“嗻。”
皇上这是,想去看六阿哥了。
春禧殿内灯火通明,却无半分喧嚣。一踏进殿门,一股清甜的奶香混着淡淡的果香扑面而来,与碎玉轩那令人窒息的药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孙妙青正坐在榻边,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拨浪鼓,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逗弄着摇篮里的小塔斯哈。
见皇帝进来,她并不慌张,从容起身,敛衽行礼。
“臣妾恭迎皇上。”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他径直走到摇篮边,目光落在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身上。
六阿哥弘昼刚满五个月,养得白白胖胖,此刻正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床顶悬挂的明黄色帐幔,小嘴里“啊呜”一声,吐出一个奶味的泡泡。
皇帝的心,像是被这软软糯糯的一声给泡开了,脸上紧绷的线条瞬间松弛下来。
这些年,他子嗣艰难。
大阿哥早夭,二阿哥胎死腹中,四阿哥和五阿哥又养在园子里,轻易见不着。
唯有三阿哥在身边,可随着年岁渐长,君臣父子的规矩也愈发森严,少了许多亲近。
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六阿哥,不哭不闹,每次见他都咧着没牙的嘴笑,让他心里生出最纯粹的喜爱。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六阿哥肉嘟嘟的脸颊。那小家伙也不认生,小手一张,竟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手指,还使劲往自己嘴里塞。
皇帝失笑出声,胸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这小东西,力气倒不小。”
孙妙青站在一旁,递上一杯温好的蜜水,浅笑道:“许是知道皇阿玛来了,特意精神着等您呢。就是个小馋猫,见着什么都想尝尝。”
她的声音温婉平和,不带一丝探究,只安安静静地陪着,仿佛他只是一个寻常来看孩子的父亲。
皇帝接过茶,呷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流进心里。他看着孙妙青,她今日只穿了件家常的浅碧色宫装,未施粉黛,烛光下,眉眼显得格外柔和。
他忽然觉得,在她这里,自己才能卸下皇帝的重担,得到片刻的安宁。
“你把他教养得很好。”皇帝由衷地赞了一句,“朕一来,他就笑,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孙妙青垂眸一笑:“是皇上龙气庇佑,他自然康健喜乐。能为皇上诞下皇子,是臣妾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话熨帖极了,既捧了皇帝,又显了本分。
六阿哥似乎听懂了夸奖,在摇篮里兴奋地蹬了蹬小腿,“吧唧”一下嘴,看得皇帝龙心大悦,索性将他抱了起来,稳稳地托在怀里。
怀里的小生命温热而柔软,带着勃勃的生机。皇帝抱着他,之前在碎玉轩感受到的那种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冰冷,终于被彻底驱散。
他挥了挥手,对殿内伺候的宫人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众人鱼贯而出,殿内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皇帝抱着孩子,在殿中缓缓踱步,目光落在孙妙青身上,带着一丝审视,更多的却是暖意。
“朕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定心丸,让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瞬间松了口气。
一番云雨过后,殿内愈发安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摇篮里小塔斯哈偶尔发出的呓语。
皇帝靠在床头,胸中积郁的烦闷之气,似乎被这殿内的安宁一寸寸抚平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眼,看着帐顶的流苏。
孙妙青侧身躺在他身旁,并未睡着。她伸出手指,轻轻在他胸口画着圈,动作轻柔,不带半分挑逗,像是在安抚一个疲惫的旅人。
“皇上还在为莞嫔妹妹的事烦心?”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寂静。
皇帝“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在甄嬛那里,他感受到的是质问,是怨怼,是冰冷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在这里,他只觉得放松。
孙妙青没有再追问,只是换了个话题,语气里带了些许笑意:“臣妾是在想,塔斯哈什么时候才能长到臣妾兄长那么大。说起来,臣妾的兄长今年也二十了,苏州那边,与他同龄的,孩子都会满地跑了。额娘前几日来信,字里行间,全是愁绪。”
她话说得随意,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却恰好搔到了皇帝此刻最柔软的地方。
国事烦心,家事糟心。
他刚刚处理了一件皇嗣夭折的惨事,此刻听到这种关于婚嫁、关于开枝散叶的寻常人家的烦恼,竟觉得无比熨帖。
这才是他想要的,烟火气,人情味。
皇帝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他翻过身,将孙妙青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是朕疏忽了。朕在相看合适的。”
他喜欢这种感觉,为身边人安排好一切,看他们感恩戴德,而不是像甄嬛那样,用一双含泪的眼睛逼问他。
“朕会给你哥哥指一门好亲事。”皇帝心情好了不少,声音也带了些兴致。
孙妙青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全凭皇上做主。”
皇帝沉吟片刻,似乎在脑中搜寻着合适的人选。他忽然笑了。
“吏部尚书张廷玉,为人最是稳重。他家有个嫡次女,年方十六,听说性情温婉,知书达理。”
孙妙青的心猛地一跳。
张廷玉!
那可是前朝举足轻重的人物,皇帝的心腹重臣!
若能与张家结亲,她哥哥的前程,孙家的地位,甚至六阿哥的将来,都将得到一份难以想象的助力!
她强压下心中的狂喜,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皇上……这……这太贵重了。臣妾兄长何德何能……”
“你为朕诞下皇子,教养得宜,这是你该得的。”皇帝捏了捏她的脸颊,很是满意她的反应,“就这么定了。明日朕就让苏培盛去传旨。”
他看着怀中温顺可人的慧嫔,再想想碎玉轩里那个浑身是刺的莞嫔,心中最后一丝愧疚也烟消云散。
还是这里好,安宁,省心。
而今夜的咸福宫,同样未曾安眠。
温实初已经在大殿枯站了两个时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神气,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与颓唐。
沈眉庄踏进殿门时,带进来一身浓重的夜露寒气。
“小主。”他躬身行礼,声音沙哑。
沈眉庄抬眼,没说一句废话:“孩子没保住。”
是陈述,不是疑问。
温实初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是微臣无能……微臣只顾着在太医院钻营,却没能护好莞嫔小主……”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沈眉庄的声音清冷,像一块被夜风吹过的玉石,“旁人铁了心要害她,你一个太医,难不成还能长出三头六臂挡在前面?”
她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无用的自责。
温实初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还是微臣无能。”
“行了。”沈眉庄站起身,为他倒了杯热茶,“眼下碎玉轩是伤心地,皇上也在气头上,你过去不合时宜。再者,莞嫔的胎不是你保的,你去了也说不上话。”
她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若真有心,就别在这儿怨天尤人。我问你,年妃跋扈,六宫皆知,可她当真蠢到会用这种法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残害龙裔?这事儿,太顺了,顺得让人心里发慌。”
温实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沈眉庄继续道:“罚跪半个时辰,固然凶险,可莞嫔的身子,当真就弱到了这个地步?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文章。”
她一字一顿,敲在温实初的心上:“你现在就去太医院,把莞嫔这些日子用过的所有安胎药方,还有熬剩下的药渣,全都找出来,仔仔细细地给我查一遍!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温实初恍然大悟,像是被人一盆冷水浇醒,眼中的颓然瞬间被一抹狠厉取代:“主儿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信证据。”沈眉庄端起自己那杯凉透了的茶,送到唇边,却并未饮下,“年妃是明晃晃砍过来的一把刀,可递刀子的人,往往藏在最暗的角落里。”
温实初重重点头,声音里终于有了力气:“主儿的嘱托,微臣记下了!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还有,”沈眉庄放下茶杯,语气缓和了些许,“这件事,先死死瞒住,绝不能传到宫外甄家二老耳朵里。莞嫔已经倒了,不能再让她父母也跟着垮了。”
“主儿思虑周全,微臣明白。”
温实初起身告退,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沈眉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缓缓走到窗边,望向养心殿的方向。夜色深沉,那座辉煌的宫殿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
第二日天光微亮,皇帝便已身在养心殿。
殿内死气沉沉,烛火烧了一夜,蜡油凝结成泪状,空气里浮动着一股焦躁的暖气。
苏培盛躬着身子,将一摞新送来的折子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皇上,都是些各地的请安折子。”
皇帝眼下泛着青黑,捏了捏眉心,并未去看那些折子,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疲惫的“嗯”。
苏培盛眼观鼻鼻观心,顿了顿,还是从最底下抽出一本,双手呈上:“皇上,这是年大将军从西北送来的请安折子。”
“又是他?”皇帝终于抬起眼,眸中布满血丝,他伸手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啪”地一声将折子摔在桌上。
“昨儿才一道,今儿又是一道,他这个安,请得未免也太勤了些!”
苏培盛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那折子上,问安是假,字字句句都在说他妹妹在宫中受了委屈,他这个做哥哥的在边关“五内茫然,如坠冰雪”,连带手底下的将士们都“军心不稳”。
这是请安?这是在拿西北的安稳,来质问他这个皇帝!
皇帝胸中一股邪火乱窜,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他想起甄嬛那双冰冷死寂的眼,又想起昨夜春禧殿里温顺可人的慧嫔和她怀中软糯的塔斯哈。
一边是怨怼和质问,一边是安宁和慰藉。
可偏偏,这该死的朝局,逼得他连片刻的安宁都偷不得。
苏培盛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殿门。
刚到廊下,就见小厦子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师傅!”小厦子吓了一跳,手里的盆差点脱手。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苏培盛压着嗓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见皇上正上火呢?没事少在跟前晃悠,仔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