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天子之剑,以捧为杀(1/2)
太和殿内,金砖冷硬,百官肃立。
晨光自殿顶的藻井倾泻而下,却驱不散空气里那份凝滞的沉重。
御座之上,皇帝面无表情,指间的玉扳指被无声地捻动着,一圈,又一圈。
就在朝会议程将尽,众人以为又将是平顺一日时,都察院一位姓李的御史自队列中走出,撩袍跪倒在地,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骤然响起。
“皇上,臣有本启奏!”
这一声,惊得殿内众人齐齐将目光投了过去。
李御史是出了名的铁骨头,他一开口,必然是大事。
皇帝眼皮微抬,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讲。”
“臣闻听昨夜宫中异动,太医院竟至无人当值!”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仿佛空气都被抽走了一瞬。
李御史的声音愈发激昂,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金砖上的冰雹。
“以致皇后娘娘头风发作,疼痛难忍,遍寻太医而不得!皇后乃国母,凤体安康系天下之根本,国母抱恙而不得医,此乃太医院天大的失职!”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投下了更重的一石。
“更有甚者!臣还闻听,远在圆明园的四阿哥已高烧两日,亦是无一位太医前往诊治!皇子乃龙子凤孙,国之血脉,倘若因一人一府之私利,使太医院空悬,陷国母皇子于险境,此人、此事,当如何处置!”
“臣请皇上彻查!严惩此等藐视宫规、罔顾君上之人!”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开。
将一个臣子的家事,直接抬到了“藐视中宫、罔顾皇嗣”的高度。
这罪名,谁担得起?
一时间,朝臣们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四起。
无数道目光,如有实质,或明或暗地刺向了武将之首,那个身形魁梧、面带傲色的大将军——年羹尧。
年羹尧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
他立在队列最前,听着那御史字字句句的控诉,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给自家夫人请几个太医,多大点事?
也值得在太和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他上眼药?
简直是不知死活!
他沉着脸,不等皇帝发问,便主动从队列中跨出一步。
那身武将朝服上的猛虎补子,随着他的动作,仿佛也露出了獠牙。
“启禀皇上!”
年羹尧的声音雄浑有力,瞬间便将殿内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压了下去。
他没有跪,只是躬身一揖,自有一股功臣的傲慢。
“李御史所言,臣听见了。只是其中情由,与李御史所想,怕是有些出入。”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脸上非但没有惶恐,反而带上了一丝悲戚与恳切。
“臣的夫人,昨日午后忽发恶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看就要不好。皇上是知道的,臣与夫人自微时相伴,一路扶持至今,情分非比寻常。臣当时身在军中,听闻噩耗,只觉天塌地陷,心急如焚!”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殿中不少官员都露出了同情之色。
“情急之下,臣才派人入宫,将当值的太医请去府中急救。臣当时只想着救回夫人一命,实在是……实在是顾不上其他了。”
他话锋一转,看向那依旧跪在地上的李御史,语气里满是“无奈”。
“谁能想到,就这么巧,皇后娘娘竟也在昨夜头风发作?远在园子里的四阿哥也起了高烧?臣听闻此事,亦是惊了一身冷汗。若早知会如此,臣宁可夫人她……臣也断不敢耽误宫中半刻啊!”
“臣思虑不周,确有其过。可这份过,是出于为夫者的关心则乱,而非为臣者的不敬之心!还请皇上明鉴!”
一番话说完,他深深一揖,姿态做足。
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在表功!
表他夫妻情深,表他有情有义!
李御史气得发抖,正欲反驳,御座上的皇帝却缓缓开了口。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淡淡的,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年羹尧直起身,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他知道,皇上向来器重他,这点“小事”,绝不会真的降罪。
谁知,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满朝文武都愣在了原地。
“朕的股肱之臣,为国征战,是为忠。在家中,能体恤妻儿,是为义。”
皇帝的目光扫过年羹尧,竟带上了一丝嘉许。
“你与夫人情深,朕是知道的。听闻爱妻病重,方寸大乱,此乃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李御史猛地抬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年羹尧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那份得意,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
“谢皇上体恤!”
皇帝话音轻轻一转,捻了捻拇指上的玉扳指,“只是,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皇后是国母,皇子是国本。下次,即便再有急事,也当先奏请,留下一两位太医当值,方为万全之策。你可明白?”
这番话,听着是敲打,可语气轻飘飘的,倒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温和教诲,连半分责备的意味都寻不着。
跪在地上的李御史,一口气堵在胸口,脸都憋紫了。
年羹尧立刻应道,声音洪亮,态度恭敬无比:“臣,知罪!日后定当思虑周全,不敢再如此鲁莽!”
他这声“知罪”,说得中气十足,哪有半点认错的样子,倒像是在领赏。
“嗯。”皇帝点了点头,竟真的关心起他的家事来,“你夫人的急症,如今可缓和了?”
年羹尧心头大定,那点残存的顾虑也烟消云散,他躬身回道:“谢皇上关心!今晨已好多了。臣已命人将各位太医悉数送回宫中。”
“那就好。”
皇帝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百官,最后又落回年羹G尧身上。
“你们在朝为人臣,在家为人夫,都不容易。”
“忠孝节义,能两全才好。”
他顿了顿。
“众卿,都该学学年大将军这份担当才是。”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那跪着的李御史,身子猛地一晃,像是被人抽走了浑身的骨头,脸色惨白如纸。
谁都看得出,皇上这是在明晃晃地偏袒!
不,这已经不是偏袒了。
这是在嘉奖!
竟将一桩“藐视中宫,罔顾皇嗣”的大罪,轻描淡写地变成了“夫妻情深,情有可原”的佳话,甚至还要满朝文武以此为楷模!
年羹尧站在殿中,迎着周遭众人或嫉或羡,或惊或惧的目光,只觉得通体舒泰,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那些复杂的眼神,此刻在他看来,都化作了对他权势的认可和敬畏。
他知道,只要有皇上这份独一无二的恩宠在,他年家,就稳如泰山!
谁也动摇不了!
***
消息传回后宫时,孙妙青正在春熙殿中,陪着安陵容说话。
小卓子碎步进来,将太和殿上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安陵容听完,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茶水都险些漾了出来。
“姐姐……这……”
她脸上满是震惊与不解。
“皇上怎么……怎么会嘉奖年羹尧?那李御史岂不是白白进言了?”
孙妙青却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取过旁边针线笸箩里的一卷丝线。
“妹妹觉得,皇上是在嘉奖他吗?”
安陵容一怔:“难道不是吗?满朝文武可都听见了。”
“听见的,未必是真。”孙妙青抬起眼,眸光清澈而锐利,“皇上不是在嘉奖,是在给他递刀子。”
“刀子?”
“对。”孙妙青将那丝线在指尖绕了一圈,“一把涂满了蜜糖的刀子。”
她看着安陵容依旧困惑的眼神,唇角笑意更深。
“你想想,经此一事,年羹尧会怎么想?满朝文武又会怎么看?”
“他只会觉得,皇上离不开他,年家权势滔天,连国母和皇子的安危都可为其让路。”
“而那些本就对他不满的臣子,只会更加愤怒,更加觉得年家是国之巨蠹,不除不快。”
“皇上这一手,看似是偏袒,实则是将年羹尧架在了火上烤。”
“他给了年羹尧最大的体面,也给了他最深的怨恨。从此以后,年羹尧只会更加跋扈,更加目中无人,因为他觉得皇上会永远容忍他。”
“而皇上要的,就是他的‘更加跋扈’。”
安陵容的呼吸停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孙妙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瞬间通透四肢百骸。
原来……是这样。
孙妙青放下丝线,端起安陵容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亲手为她续上热水。
“皇后娘娘的风,吹的是跋扈。”
“四阿哥的风,吹的是罔顾皇嗣。”
“如今,皇上亲手吹了第三阵风,也是最要命的一阵风。”
她将茶盏递回安陵容手中,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这阵风,叫‘功高震主,君心必诛’。”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是了。”
“等他自己,走到那把刀子面前,亲手把刀柄,送到皇上手里。”
***
碎玉轩内,风拂过庭中新绿的芭蕉,带起一阵沙沙的轻响。
甄嬛正临窗看着书,流珠在一旁为她打着扇。
殿外传来通报,说是温太医来了。
“请他进来吧。”甄嬛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
温实初走进来,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莞嫔娘娘吉祥。”
“温大人免礼。”甄嬛示意他坐下,“听说你如今主理后宫医务,想必十分忙碌。”
“承蒙皇上器重,微臣不敢不尽心。”温实初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正。
甄嬛亲自为他倒了杯茶,状似随意地开口:“本宫正有事要问你。昨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年将军府把太医院的人都请走了,以致宫中无人当值,可有此事?”
温实初接过茶盏,闻言,神色凝重了几分。
“回娘娘,此事因涉及皇后娘娘凤体,太医院上下都惴惴不安。其实……事情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
他压低了声音:“微臣也问过同僚,昨日年府请走的,是当值的李太医和张太医。但宫中,其实还有陈太医和赵太医留守。”
甄嬛端着茶杯的手,动作没有丝毫变化,眼睫却微微一动:“哦?那为何……”
温实初叹了口气:“后来,景仁宫的江福海公公亲自来了一趟太医院。”
“他言说,富察贵人前些日子刚失了孩子,您又身怀有孕,宫中诸事繁多,离不得德高望重的太医坐镇。于是,便做主让陈太医和赵太医去了年府,将更有资历的李太医和张太医给‘换’了回来。”
流珠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换回来?这哪里是换回来,分明是把宫里最有本事的两个太医,拱手送去了年家!
甄嬛却像是没听出其中关窍,只顺着他的话问:“年府正是急症,既然李太医和张太医医术更高,又怎会同意被换走?”
温实初苦笑:“江公公说得在理,年府虽急,可宫里头是娘娘您和未来的小皇子,更是万万不能出差池的。李太医和张太医听闻此事,自然不敢推辞,只能先回宫中待命。只是他们回来后,景仁宫那边……却迟迟没有传召。”
甄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清明。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她又问:“那么其余告假回府的太医,若有急召,可否连夜入宫?”
“宫门入夜即下钥,若真是皇后娘娘急召,自然可以破例。只是通传、查验、入宫,一来一回,便要惊动各处,颇费功夫。”温实初答道。
“明白了,多谢温大人解惑。”甄嬛抬起头,脸上已是温和的笑意。
温实初看着她,目光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娘娘有孕在身,微臣不能时刻侍奉在侧,不知一切可好?”
“张太医做事老成,一切都好,你放心。”
“那微臣就放心了。”温实初起身告退,“微臣改日再来向娘娘请安。”
送走了温实初,流珠再也忍不住了,快步走到甄嬛身边。
“小主,您听听!这事也太巧了!皇后娘娘平日里最是周全克己,怎会深夜里连个太医都找不到?还偏偏是景仁宫的江公公,把最有本事的太医给‘换’了回来,这……”
甄嬛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吹了吹。
“流珠,你以为皇后娘娘要的,是太医吗?”
流珠一愣。
甄嬛的唇边逸出一丝冷峭的笑意:“皇后娘娘要的,是一场无人能医的病。她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看见,她这个中宫国母,是如何在深夜里独自忍受病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年家的跋扈。”
“她怕惊动皇上是假,怕事情闹得不够大,才是真。”
“既然咱们与皇后娘娘如今是同舟共济,那这顺水人情,自然是要做的。”
流珠还是有些不解:“可……那我们该做什么?”
甄嬛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开得正盛的凤凰花,那颜色,像极了翊坤宫里华妃最爱的石榴红。
“皇后娘娘点火,慧嫔娘娘添柴,皇上又在朝堂上亲自扇了一把风。”
她的声音在静谧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这火,已经烧起来了。”
甄嬛转过身,看着流珠,眼中闪动着一种锐利而兴奋的光。
“你去告诉小厨房,就说我近来胃口不佳,想吃些清淡爽口的。”
“备一碟新鲜的马蹄丁,用冰镇着,送到翊坤宫去。”
流珠瞪大了眼睛:“送……送去给华贵妃?”
甄嬛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深意。
“是啊,贵妃娘娘晋升之喜,又逢盛夏,送些消暑的小食,最是妥帖不过了。”
***
皇帝踏入春熙殿时,暖融融的空气里还带着淡淡的奶香。
孙妙青怀里抱着刚醒的六皇子弘昼,正小声哼着江南小调。见他进来,她起身行礼,被皇帝抬手免了。
“塔斯哈又胖了些。”皇帝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儿子肉嘟嘟的脸颊,眼神里是难得的温情。
孙妙青顺势将孩子递给乳母,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眉宇间染上一抹愁绪。
“皇上,臣妾听闻……圆明园的四阿哥也病了?”她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昨夜太医院那般动静,闹得人心惶惶。臣妾想着,四阿哥身边可有人好生照料?他年纪小,又没个亲额娘在身边,万一……”
她话未说完,点到即止。
皇帝脸上的温存瞬间褪去,他负手而立,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已派人去问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启禀皇上,圆明园的太医刚刚传回话。四阿哥起初只是寻常风热,本不打紧。可……可因耽搁了足足两日,高烧不退,今晨才勉强降下热度,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小太监哆嗦了一下,颤声道:“只是四阿哥……怕是伤了耳朵。方才奴才们怎么叫他,他都……都没有反应。”
殿内陡然一静。
伤了耳朵?
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个被亲生父亲厌弃,被权臣间接所害,如今又落下一身残疾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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