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江南新刃,西北旧功(1/2)
自翊坤宫那夜之后,宫里像是被一口大钟罩住了,闷得人喘不过气。
翊坤宫的殿门倒是大敞着,可往日里那些穿梭来去的宫人,此刻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走路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扰了殿内那尊了无生气的神佛。
华妃已经好几日水米未进了。
她就那么歪在榻上,卸了满头珠翠,只松松挽着发,一张美艳的脸没了血色,眼下的青黑怎么也遮不住。往日里觉得合身又体面的锦缎宫装,现在穿着也空荡荡的,撑不起来。
颂芝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燕窝,跪在榻边,嗓子都快说干了:“娘娘,您好歹用一口吧,这么熬着,身子怎么受得住?”
华妃眼皮都没动一下,目光空洞地落在帐顶的流苏上。
那晚孙妙青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现在一呼吸,四肢百骸都跟着疼。
什么“千古明君”,什么“悲剧覆辙”,那个贱人当着皇上的面,用最软的话,捅了最狠的刀子。
她这是在诛她年家的心。
一想到皇上那晚离开时,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华妃的心就一寸寸凉下去,冷得透骨。
她病了,翊坤宫也跟着病了。
就在殿内气氛压抑到几乎凝固时,殿外小太监一声拉长了的通报,像一道惊雷劈了下来。
“皇上驾到——”
榻上原本宛如枯槁的华妃,身子猛地一颤,那双失神的凤眼,瞬间活了过来,混杂着惊、喜、还有数不尽的委屈。
颂芝大喜过望,连忙上前去扶:“娘娘,皇上来了!皇上心里还是有您的!”
华妃一把推开她的手,自己撑着坐了起来,动作有些踉跄。
明黄色的身影已经跨入了殿门,皇帝一进来,整个殿宇的沉闷空气仿佛都被驱散了。
他挥退了满屋子的奴才,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皇帝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沉沉。
“怎么,跟朕置气,连饭都不吃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华妃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滚落,一颗颗砸在手背上,烫得惊人。
她抬起泪眼,就那么看着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委屈又幽怨:“臣妾还以为,皇上信了春熙殿那个贱人的鬼话,再也不想踏进这翊坤宫了。”
皇帝看着她这副样子,眼底的冰霜似乎融化了几分。他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属于帝王的、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温热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世兰。”
他叫了她的闺名。
“朕心里,分得清楚。”他没说信了谁,也没说没信谁,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那粗粝的指腹带来的触感,让她战栗了一下。
他端过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燕窝,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听话,张嘴。”
是命令,却又带着哄劝的意味。
华妃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她熟悉的、独独对她才有的纵容。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乖乖张口,将那口燕窝咽了下去。
那晚之后,皇帝又开始隔三岔五地来翊坤宫,有时是用膳,有时是坐坐,虽不留宿,但那份独有的恩宠,宫里人人都看在眼里。
翊坤宫的炉火重新烧得旺了起来,冰冷的宫殿又恢复了往日的暖意。
这日,皇帝走后,华妃斜倚在镜前,看着镜中重新变得明艳照人的自己,唇角扬起。
她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对着颂芝,抬了抬下巴。
“给本宫戴上。”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华丽与张扬。
颂芝手脚麻利地为她插好步摇,笑着应:“嗻!娘娘戴这个,真真是凤仪万千!”
华妃看着镜中珠翠环绕的自己,凤眼微眯。
孙妙青那个贱人,以为几句话就能扳倒她?
做梦。
只要皇上还宠着她,她年世兰,就永远是这后宫里最风光的女人。
“去,传话给内务府。”华妃的声音冷了下来。
“就说本宫近来身子虚,太医嘱咐了要用东阿的贡品阿胶好生将养。让他们把今年新进的,全都送到翊坤宫来。”
颂芝一愣,眼睛都瞪大了。
宫里谁人不知,每年新进的头等贡品阿胶,一份是给太后,一份是给皇后,余下的,才会赏给有孕或是圣眷正浓的妃嫔。春熙殿那位,前几日刚得了一份。
娘娘这是要……
“怎么?”华妃从镜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本宫要点东西,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颂芝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退下。
殿内重归安静。
华妃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抚过镜中人像的眉眼,低声呢喃。
孙妙青的肚子也一日大过一日,如今已是七月身孕。
这日午后,暖阳和煦。
皇帝难得清闲,在春熙殿陪着孙妙青用膳。
孙妙青如今身子重,胃口却不大好,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皇帝看在眼里,亲自舀了一勺燕窝羹,递到她嘴边。“再吃一口,你如今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用,马虎不得。”
孙妙青顺从地张口,咽了下去,眼圈却忽然红了。
“怎么了?”皇帝放下汤匙,有些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孙妙青摇摇头,声音带了些许鼻音,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臣妾就是……就是忽然想我额娘了。”
她垂下眼,玉手轻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这怀胎才知做母亲的不易。眼看就要临盆,臣妾这心里头,又欢喜,又害怕。要是额娘能在身边陪着,臣妾心里也能踏实些。”
说着,几滴眼泪就滚了下来。
皇帝最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连忙拿帕子为她拭泪。“傻丫头,这有什么难的。朕下旨,宣你母亲入宫陪伴便是。”
“真的?”孙妙青抬起泪眼,里面是满满的惊喜,“可宫里规矩,不是得满八个月才能宣家人陪伴吗?”
“朕的规矩,就是规矩。”皇帝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只是委屈了岳母,要从苏州千里迢迢赶来。”
“额娘要是知道能进宫看我,还能亲眼见到皇孙,定会欢喜得睡不着觉,哪里会觉得委屈。”孙妙青破涕为笑,顺势靠在皇帝肩上,语气里满是依赖。
当夜,一封发往苏州孙家的信,便由皇帝的亲信快马送出。
信是孙妙青亲笔所书,前半段是女儿家对母亲的思念,对幼时苏州吃食的想念,后半段却字字泣血。她写自己如今即将临盆,常在梦中见到早逝的父亲,感念父亲一生为国操劳,却无缘得见外孙降世,心中悲痛难言。
孙母接到信,当即哭得老眼昏花。她最是知道女儿的心思,这信既是写给自己,更是写给儿子的。
她立刻将信转交给了如今已是苏州织造的孙株合。
孙株合看完信,这个憨厚老实的汉子眼圈也红了。他当即写下奏折,恳请入京,一为探望即将临盆的妹妹,二为替亡父向皇上请安,以全孝道。
随同奏折一同秘密送往京城的,还有一本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账册。
数日后,养心殿。
皇帝看着孙株合的奏折,又看了看苏培盛呈上来的那本账册,许久没有说话。
那晚在翊坤宫,孙妙青的一番话,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这些日子,徐元梦和隆科多密查的消息,如雪片般汇总到他的案头,一桩桩一件件,都印证了那晚的“故事”,并非危言耸听。
年羹尧,已经不是那个他可以全然信任的臣子了。
可动年家,牵一发而动全身,他需要一把最锋利的刀,和一个最完美的时机。
如今,刀和时机,都从苏州送来了。
皇帝放下奏折,起身道:“摆驾春熙殿。”
彼时,孙妙青正歪在榻上,让春桃给她捶着酸胀的小腿,嘴里还在抱怨:“这脚肿得跟猪蹄似的,鞋都穿不进去了。”
皇帝一进门就听见这句,不由失笑。
“都快做额娘的人了,说话还这么口无遮拦。”
孙妙青闻声,连忙要起身行礼,被皇帝快步上前按住了。
“身子重,就别讲这些虚礼了。”皇帝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接过春桃手里的活儿,亲自为她捏着腿。
孙妙青舒服地眯起眼,享受着帝王的服务,嘴上却道:“这可折煞臣妾了。”
皇帝手上力道不减,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朕今日,收到了你哥哥的折子。”
孙妙青的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似温和,实则是在审视。
孙妙青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我哥哥呀,就是个榆木疙瘩,憨厚得有些过头了。”
她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先父在时,常教导我们兄妹,万事要以忠心为先,旁的都是虚的。我哥哥把这话刻在心里了,一门心思只知道做好分内事,对皇上尽忠,旁的一概不通。”
她顿了顿,嘴角撇了撇,带上点自家人的嫌弃。
“让他看个账本还行,让他跟人打机锋,说句场面话,那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了。上回有盐商捧着一幅前朝名家的画去拜访,我哥以为人家是来显摆藏品,还夸人家的裱画框子做得结实。”
这番话,说得坦荡无比。
既夸了哥哥的忠心,又点明了他的“无能”。
一个只知忠心、不懂变通、甚至有些愚笨的臣子,对一个生性多疑的君主来说,才是最放心、最好用的臣子。
孙妙青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语气认真了几分。
“不过皇上,臣妾丑话说在前头。您用人,务必以能力为重。若我哥哥实在不是那块料,您只管把他撤下来,寻个仓房管管钥匙就行。可千万别因为臣妾的缘故,让他占着位置,耽误了您的正事。”
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怀着他的孩子,眉眼间是慵懒的倦意,没有半分算计的痕迹,仿佛真的只是在评价自己的兄长。
可他知道,她什么都懂。
“朕知道了。”皇帝重新捏了捏她的脚踝,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安心养胎,剩下的事,朕来办。”
孙妙青这才睁开眼,冲他甜甜一笑。
“多谢皇上。”
皇帝走后,孙妙青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她看向窗外,起了风。
一股来自苏州的风,正吹向紫禁城的最高处。
这风里,带着江南丝绸的温软,也藏着出鞘利刃的寒光。
数日后,养心殿。
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孙株合跪在冰凉的金砖上,这个在苏州织造局里说一不二的汉子,此刻紧张得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面前的龙案上,摊着一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账册。
皇帝翻了几页,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孙株合。”
“朕问你,这账册,你怎么会想到要记的?”
这个问题,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孙株合心上。
他哆嗦了一下,磕磕巴巴地回话:“回……回皇上,臣……臣不懂什么大道理。”
他急得满头大汗,索性心一横,把自己最朴素的想法说了出来。
“臣就觉得,臣这个苏州织造,跟家里的账房先生是一样的。”
“家里的账房,得把每一文钱的去向都跟臣这个东家交代清楚。”
“那臣给您当差,自然也得把苏州织造局每一两银子的来龙去脉,都给您这个天底下最大的东家,交代得清清楚楚!”
这话说得实在,甚至有些粗鄙,却让一直垂眸的皇帝,终于抬起了眼。
他的指尖在账册上轻轻一点,那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你就不怕?”
“这上面记的东西,随便泄露一笔,都够你孙家掉脑袋的。”
“怕!”
孙株合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都大了几分。
“臣当然怕!臣接到任命那天,夜里都睡不着觉,就怕辜负了皇上的天恩!”
他重重磕下一个头,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
“可是先父临终前抓着臣的手说,咱们孙家没什么能耐,就剩一颗忠心。”
“忠心这东西,不能只挂在嘴上。”
“臣琢磨着,把皇上的钱袋子看好,不让奸猾小人偷走一分一毫,就是臣的忠心!”
他抬起头,这个憨直的汉子,眼中竟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
“至于杀头……臣要是为了给皇上守住家业而死,那也是死得其所!到了地底下,也有脸去见先父!”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苏培盛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许久,皇帝合上了那本账册。
他走下御阶,亲自将孙株合扶了起来。
“好。”
“很好。”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像是在确认这块材料的质地。
“你是个好官,也是个好儿子。”
他松开手,转身走回龙案前,负手而立,重新审视着这个跪得久了,身子还在微微发颤的苏州织造。
“朕让你兄妹二人进京,你妹妹一封信只想着吃食,你倒好,直接给朕送来了一摞催命符。”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孙株合却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额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
“皇上恕罪!臣、臣万万不敢!臣……”
“行了。”
皇帝摆了摆手,眼底终于透出一点难得的笑意。
“朕在夸你,听不出来?”
年羹尧太聪明,聪明到让他夜不能寐。
而眼前这个,刚刚好。
“眼下,朕还不能动你的位子。”
皇帝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字字都是命令。
“苏州织造这个差事,太显眼,稍有异动,就会打草惊蛇。”
“你还得回去,像从前一样,当你的‘榆木疙瘩’。”
最后那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显然是把孙妙青私下里对兄长的“抱怨”听进去了。
孙株合愣愣地点头,嘴里只知道应:“是,臣……臣明白。”
“但朕,从不亏待为朕办事的人。”
皇帝顿了顿,将那本账册轻轻合上,发出的轻响在寂静的殿内却如重锤,敲在孙株合的心尖上。
“朕下旨,晋你母亲为二品诰命夫人,享金冠翟羽四,金绣云霞帔。”
孙株合脑中“嗡”地一声,霎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二品诰命”四个字在来回冲撞。
二品!
他这个苏州织造,明面上是个五品官,可坐的是皇帝的钱袋子,是天底下最肥的差事之一。他心里清楚,自己当初是走了什么运才坐上这个位置。
可三品和二品,那是天壤之别!
母亲的三品淑人,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孙株合,还不是皇上真正的自己人。
{因织造与皇帝关系密切,其母通常被破格拔高诰命品级,常见:
一品夫人(最高等级)曹寅(江宁织造)之母孙氏(康熙乳母)被诰封为 “一品夫人”(康熙特旨)
二品夫人苏州织造李煦(曹寅内兄)家族女性亦多获一品或二品封赠。最低不低于三品淑人}
皇帝一日不抬母亲的诰命,他就一日只是个管账的,随时可以被替换。
可现在……
二品诰命夫人!
这是承认!这是接纳!这是将他孙家,真正纳入了皇权的羽翼之下!
他猛地回过神来,巨大的狂喜冲垮了所有的惶恐和不安,让他一时间竟忘了谢恩,只是张着嘴,傻愣愣地跪在那儿。
皇帝看着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情倒是好了几分,继续道:“至于你妹妹……”
他话音一拖,孙株合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沉吟片刻,像是在细细斟酌。
“妙贵人身怀龙裔,又聪慧解语,为朕分忧,功劳不小。”
“只是一个‘妙’字,终究是单薄了些。”
他目光转向一旁垂首静立的苏培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传旨。”
“晋妙贵人为慧嫔。”
“赐号‘慧’,以彰其德。”
“着礼部择吉日,行册封礼。”
嫔!
慧嫔!
孙株合的脑子彻底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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