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姐妹殊途(2/2)
竟无一人,想到去求那个看似不问世事,却稳坐钓鱼台的太后!
小沛子见她神色剧变,便不再多言,只指了指身后宫人捧着的托盘。
“我们小主说,姐妹之间,珠花首饰都是虚的。”
托盘上的红布被揭开。
没有刺目的珠光,只有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和几匹质地上乘的素色锦缎。
那银锭在昏暗的内室里,泛着沉甸甸、冷冰冰的实在光芒。
“小主说,这些黄白之物虽俗,却能解燃眉之急。”
“安大人在里头要打点,安夫人在外头要奔走,处处都离不开这个。”
“体面,是拿银子堆出来的。人情,也是拿银子换出来的。”
安陵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一盘银子上。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自己妆匣里那支流光溢彩的赤金嵌红宝步摇上。
一边,是高高在上、提醒着她身份卑微的赏赐。
一边,是能救她父亲、撑起她母亲腰杆的真金白银。
一个虚幻,一个现实。
原来,这世上最暖人心的,竟是这最冰冷的银子。
孙姐姐……
她从未与讲什么姐妹情深,却在最要命的关头,递来了最锋利的刀,和最厚实的盾。
她教她的,从来不是如何依附,而是如何自救。
“东西我收下了。”
安陵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内心那场海啸从未发生。
小沛子垂手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家小主这一手,送的不是银子,是梯子,是投名状。就看这位安小主,接不接得住了。
安陵容将银锭轻轻放回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
她对宝鹃说:“把东西收好,仔细放进箱笼最底下。”
“是。”宝鹃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捧了过去,那眼神,像是捧着全家性命。
安陵容这才转向小沛子,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真切的笑意。
“替我谢谢妙贵人。”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她的心意,我都懂了。”
小沛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堆起机灵的笑:“我们小主说了,姐妹之间,不必言谢。”
“话是这么说,礼数却不能废。”安陵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慢悠悠地说,“帮我问问孙姐姐,她如今身子重,可有什么偏爱的花样?或是喜欢什么样式的吉祥纹路?我近来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为她未出世的孩子,做几件贴身的小衣裳。”
这话一出,小沛子眼睛都亮了。
这可比单纯的道谢高明多了!
一则,是还了人情。二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她安陵容,如今是向春熙殿示好,是站在妙贵人这边了。
这后宫里,谁不知道妙贵人腹中的,可能是未来的小皇子?
“哎哟,小主您这话,可是送到我们小主心坎里去了!”小沛子立刻躬身,声音都透着欢喜,“我们小主最是喜欢精巧的手工,前儿个还念叨,说宫里绣娘做的东西匠气太重,不如自己人做的心意足。奴才这就回去禀告,我们小主听了,定要高兴得晚膳多用一碗饭!”
安陵容被他逗得一笑,眉眼间那股郁气都散了些。
“就你嘴贫。”
“奴才说的是实话。”小沛子行了个大礼,麻利地退了出去,“那奴才就先告退了,不扰小主歇息。”
人一走,宝鹃就忍不住凑了上来,激动得声音发颤。
“小主,这位妙贵人,可真是……真是个实在人。”
不像有些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给的却都是些用不上的虚名浮利。
安陵容没说话,她走到妆匣前,伸手将那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拿了出来,在指尖转了转。
然后,她松开手。
“啪嗒”一声,步摇掉回了匣子里,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那耀眼的红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宝鹃。”
“奴婢在。”
“明日,把这匣子里的东西,拿去当了吧。”
宝鹃大惊失色:“小主!这……这可都是莞贵人赏的!要是让她知道了……”
“她不会知道的。”安陵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素净的脸,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坚硬。
“姐姐送我东西,是她的情分。我拿去换钱救我爹的命,是我的活路。”
她忽然笑了,那笑意,美丽,却淬着致命的寒意,带着一丝凉薄的清醒。
“况且,姐姐的东西,太贵重了。”
“我如今,怕是戴不起了。”
“甄姐姐和沈姐姐,她们是好姐妹,有她们的情深义重。”
“而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了。”
她看着宝鹃,一字一句地吩咐。
“再把妙贵人送来的这些银子,立刻找个妥当的人送出宫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脊背挺得笔直。
“告诉我娘,家里用度不必节省。”
“一切有我。”
她顿了顿,对着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
“告诉她,女儿在宫里……好得很。”
碧桐书院里,甄嬛睡得正沉。
殿外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烦。
浣碧端着一盆刚从冰鉴里取出的冰,正想让小允子把廊下那几棵树上的蝉都给粘了,免得扰了小主清梦。一转身,却见一抹明黄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殿门外。
浣碧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差点脱手,连忙屈膝跪下,声音都变了调。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恕罪,奴婢……”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新裁的碧绿衫子,腕上戴着甄嬛前几日才赏的玉镯,越发衬得那截皓腕肤如凝脂。
“你是浣碧?”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浣碧的心湖,激起千层涟漪。她心头狂跳,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死死垂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皇上……好记性。”
皇帝的目光又从她的脸,移到她臂弯里抱着的一只水晶瓶上。瓶里供着几支刚从池子里摘来的新鲜荷花,花瓣上还滚着晶莹的露水。
“这花倒是清雅别致。”
“是小主让奴婢摘的,说午觉醒了要看。”浣碧像是被这句话鼓足了勇气,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着皇帝,“皇上若是喜欢,奴婢……”
“放下吧。”
皇帝淡淡地打断了她,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长得俏丽,心思也细巧。“
” 朕自己进去,不必通传。”
“……是。”
这个字,瞬间抽干了浣碧身上所有的力气。
她应了一声,将花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廊下的石桌上,眼睁睁看着那明黄的身影绕过她,推门走进了殿内。
浣碧站在原地,廊外毒辣的日头照在身上,她却觉得手脚冰凉。
皇帝悄无声息地走进内殿。
甄嬛睡得很熟,侧着身子,一只手搭在枕边,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卸下了所有防备的睡颜,少了白日里的聪慧机敏,只剩下一种不设防的柔软。
他想起昨夜,她在养心殿里,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句句不提朝政,却又字字点在他心上。
那份通透与胆识,藏在这般柔顺的外表之下。
皇帝的目光又扫过外间石桌上那瓶荷花,还有那个穿着绿衫子、眉眼间与甄嬛有几分相似的丫头。
有几分相似,却终究差得远了。
一个,是费尽心思想要攀上枝头的麻雀。
而他眼前的这一个,才是能与他并肩,立于枝头共看风云的凤凰。
他的莞莞。
皇帝的眼神柔和下来,他俯下身,轻轻将她散落在枕上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
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脸颊,细腻如上好的暖玉。
睡梦中的人似乎有所察觉,眼睫轻轻颤了颤,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呢喃。
皇帝的心,也跟着软成了一滩春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甄嬛眼睫微颤,从混沌的睡意中缓缓挣脱。
甫一睁眼,便撞进一双含笑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四郎……”
她声音尚带着几分初醒的沙哑与迷蒙,下意识地往锦被里缩了缩。
“你怎么来了?也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安稳,朕舍不得。”
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磁性,伸手将她连人带被地揽进怀里,又顺手拿起一件纱衣,仔细为她披上。
甄嬛顺从地让他替自己系好衣带,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心中那根因算计而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片刻。
她瞥了眼窗外天光,唇边漾开一丝狡黠的笑意。
“四郎这是在前朝受了气,跑到我这碧桐书院来躲清闲了?”
“是来给你送赏。”皇帝捏了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满意的光。
“昨夜你那番话,让朕想起前朝的一位贤后。”
甄嬛心里猛地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佯装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臣妾不过是读了几本闲书,胡言乱语罢了,四郎又来取笑我。”
“胡言乱语?”
皇帝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在静谧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若这都算胡言乱语,那满朝文武的滔滔宏论,岂不都成了废话?”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
“莞莞,朕在想,该给你个什么位分才好。”
嫔位!
这两个字如惊雷,在甄嬛心中轰然炸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推辞:“皇上,万万不可。臣妾入宫时日尚短,资历浅薄,骤然晋升,恐惹人非议,为皇上平添烦扰。”
“你瞧,”皇帝笑了,眼底尽是了然的赞许,“你总是这样,事事都先为朕思量周全。”
他握紧她的手,力道加重了几分,像是在给她支撑,又像是在传递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你说的,朕都明白。所以朕才要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如金石落地。
“等我们的孩子来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莞嫔。”
莞嫔。
从贵人到一宫主位,是横亘在宫中所有女子面前的一道天堑。
多少人穷尽一生,耗尽心血,也未必能迈过这一步。
而他,却将这把钥匙,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
甄嬛彻底怔住了。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眶不可抑制地热了起来。
原来,他什么都想到了。
他给她的,不只是一时的恩宠,更是一条铺好的、安稳的路。
那钥匙,是一个孩子。
一个她与他的孩子。
甄嬛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一个孩子的到来。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天下至尊,也是她的夫君,万千思绪在眼中流转,最终化作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落。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臣妾……不敢。”
皇帝笑了,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揩去她颊边的泪,动作温柔得不像一位帝王。
“莞贵人,真是不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更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
甄嬛破涕为笑,顺势依偎进他坚实的怀里,声音娇软,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是,莞贵人在皇上面前,不敢僭越。”
她顿了顿,仰起脸,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可是对四郎,嬛嬛……愿为四郎分忧,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