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福子(2/2)
茶盏被不轻不重地放回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小太监吓得把头埋得更深了。
皇后沉默了片刻,殿内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死的是谁?”
“是……是宫女福子。”
剪秋的脸色瞬间变了。
福子!
那不是娘娘前些日子才亲手挑了,赏去翊坤宫伺候华妃的那个丫头吗!
皇后脸上的端庄笑意未减分毫,可眼底却像凝了一层寒冰。她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语气甚至称得上嘉许:“孙常在还说了什么?”
“孙小主说,此事重大,万不可惊动旁人,只说她冲撞了邪祟,求皇后娘娘做主!”
“呵。”
皇后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这一声笑,让剪秋都觉得后背发凉。
好一个“冲撞邪祟”,好一个“求皇后娘娘做主”。
这新来的孙常在,有意思。
一个刚入宫的新人,撞破了这种事,第一反应不是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是大喊大叫“杀人啦”,而是精准地找到了最稳妥、最撇清自己的说辞,还知道把皮球稳稳地踢到她这个皇后这里来。
这是个聪明人。
“你办得很好,”皇后对着那小太监,语气和缓下来,“起来吧,去领了赏钱,今晚的事,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
“奴才遵命!奴才什么都没看见!”小太监如蒙大赦,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恢复了寂静。
皇后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翊坤宫的方向,眼神幽深。
“福子,怎么会好端端地跌进井里呢?”她像是在问剪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本宫赐给华妃的人,才几天,就这么没了。”
剪秋低声道:“娘娘,华妃她……”
“她按捺不住了。”皇后打断了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杀一个本宫的眼线来示威,真是她年世兰做得出的事。蠢则蠢矣,但也够狠。”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今晚最大的惊喜,倒不是华妃。”
剪秋心领神会:“娘娘是说……妙常在?”
“去,”皇后转过身,重新坐下,神色恢复了惯常的端然,“去春熙殿走一趟,就说本宫听闻她受了惊吓,心中挂念,特意让你送些安神香过去。”
她看着剪秋,眼中意味深长:“好好瞧瞧,这位孙小主,是真的吓破了胆,还是借着胆子,想给本宫送一份大礼。”
“是,娘娘。”
剪秋领命而去。
此时的孙妙青,正躺在自己的寝宫里,盖着厚厚的被子,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春桃在一旁守着,不时地给她倒茶喂水。
“小主,您是不是要传太医?”
孙妙青摇摇头,“不…不用。就是被吓到了,休息一下就好。”
孙妙青正琢磨着怎么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就听见殿门外传来动静。
她掀起眼皮一条缝,只见剪秋姑姑带着一名太医,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步履沉稳,气度俨然,不像是个奴婢,倒像是哪宫的主位娘娘。
这就是景仁宫的掌事姑姑,皇后的左膀右臂。
孙妙青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考官来了”,连忙挣扎着要从被子里坐起来行礼。
“妙常在快躺好。”剪秋快步上前,虚扶了一把,动作客气,说话温柔,眼神却像淬了冰的探针,不着痕迹地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常在受了惊,不必多礼。娘娘听闻此事,心里实在惦念,特意命奴婢带太医来为您瞧瞧,还带了上好的安神香。”
说着,她侧过身,身后的小宫女立刻呈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孙妙青的目光落在木盒上,心里门儿清。这哪是安神香,这分明是皇后递过来的一张考卷。
她赶紧把视线挪开,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后怕,连带着尾音都在发颤:“劳皇后娘娘挂怀,臣妾……臣妾实在是……没用,惊扰了娘娘圣安,罪该万死。”
这副样子,活脱脱就是个被吓破了胆的闺阁新人。
剪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点了点头,示意太医上前。
那太医显然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低眉顺眼,手脚麻利。请安过后,便取出一块丝帕搭在孙妙青的手腕上,闭目凝神。
孙妙青躺在床上,感受着太医冰凉的指尖,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这脉象可做不了假。她一边回想那口井,那具泡得发胀的尸体,一边悄悄在被子底下,用指甲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内侧。
嘶——真疼!
效果也是立竿见影,额角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跳也跟着乱了节奏。
“太医,如何?”剪秋在一旁问道。
太医收回手,恭敬地回话:“回姑姑,孙小主脉象急促浮乱,确是惊悸之症,心神大损。并无大碍,只是受了重吓,须得静养,辅以安神汤药,切不可再受刺激。”
这诊断,完美。
孙妙青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面上却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惨白模样。
剪秋听完,这才像是松了口气,挥手让太医去开方子,自己则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她看着孙妙青,语气更温和了些:“太医的话常在也听见了,安心养着就是。至于御花园的事,娘娘已经着人去处理了,常在不必再想,免得又梦魇了。”
“多谢……多谢姑姑。”孙妙青的眼眶适时地红了,像是感激,又像是委屈,“臣妾只是……只是想不通,宫里怎么会……”
她话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住了口,怯生生地看着剪秋。
剪秋的眼神微微一动。
她看着眼前这个新人,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眼神里满是恐惧和不解,任谁看都是个被吓坏了的小可怜。
可就是这个小可怜,在那种情况下,没有嚷嚷着“有鬼”或者“杀人”,而是用一句“不干净的东西”把事情定了性,又把裁决权稳稳地交到了皇后手上。
这份心智,可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胆小”。
剪秋心中有了计较,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常在心地善良,只是这宫里头,意外总是难免的。你只要记得,凡事有皇后娘娘在,便塌不了天。好好养着身子,娘娘还等着你好了去请安呢。”
这话里有话。
孙妙青听懂了,这是在告诉她,这份“投名状”,皇后收下了。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点了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是,臣妾……全听娘娘的。”
“嗯。”剪秋站起身,任务完成,不再多留,“那常在好生歇着,奴婢就先告退了。”
送走了剪秋一行人,殿内重归寂静。
春桃连忙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小主,您可算缓过来了,刚刚真是吓死奴婢了。”
孙妙青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
她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汁,轻笑一声。
今晚这场大戏,她这个开幕人,演得还算成功。不仅把皮球踢了出去,还顺道通过了皇后的面试,拿到了“考察期”资格。
至于华妃……
孙妙青抿了一口苦涩的药汁,眼神却越来越亮。
这位年将军的妹妹,怕是还不知道,她一时泄愤杀掉的小小眼线,会成为压垮她那座煊赫高楼的,第一块砖。
回到景仁宫后,剪秋如实禀报:“娘娘,孙常在确实是被吓得不轻,现在还在发抖,看起来短时间内是缓不过来了。”
皇后点点头,“知道了。这种事,胆子小的确实受不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就在这时,宫里又传来了另一个消息。
“娘娘,华妃那边…夏常在被赐了一丈红。”
皇后挑了挑眉,“哦?为何?”
“听说是因为夏常在在路上对其他新人出言不逊,华妃娘娘不喜。”
“这样啊…”皇后若有所思,“这些新人,有的太过张扬,有的又太过胆小。倒是甄嬛和沈眉庄,还算稳重。”
与此同时,孙妙青的寝宫里,殿内熏香袅袅,驱散了药味的苦涩。
春喜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案,刚把空药碗收走,小宫女宝珠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跑得气息都有些不匀,脸上是藏不住的惊惶和一丝隐秘的兴奋。
“春喜姐姐!出大事了!”
春喜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把食指竖在唇边:“嘘!小主刚歇下,你小点声!”
宝珠赶紧捂住嘴,凑到春喜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惊心:“夏常在……被华妃娘娘赐了一丈红!”
“什么?”春喜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手里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
“千真万确!”宝珠急急点头,“奴婢去御膳房取膳食的时候听说的,翊坤宫的宫人都传遍了!听说血把台阶都染红了,拖下去的时候人都没形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沈贵人、菀常在和安答应,也都被华妃娘娘罚了闭门思过。”
春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背发毛,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那浅粉色的帐子。
“为什么?夏常在到底犯了什么错?”
“听说是下午在景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后,在宫门口冲撞了菀常在和沈贵人,嘴里不干不净的。华妃娘娘正好撞见,当场就发作了,说她藐视宫规,以下犯上,直接就……”宝珠比划了个拖拽的手势,脸色发白,“至于沈贵人她们,华妃娘娘说,此事因她们而起,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一并罚了。”
春喜捡起帕子,手心已经全是冷汗。她走到床边,声音发颤:“小主,您听到了吗?夏常在被……”
“听到了。”
帐子里传来孙妙青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这过分的冷静让春喜心里更慌了:“小主,华妃娘娘这也太……这才进宫几天。夏常在再张扬,也罪不至死啊。”
孙妙青没有立刻回话。
她闭着眼,脑子里却清醒无比。
一丈红。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夏冬春这个炮灰的结局。只是亲耳听到,还是不得不感叹华妃的简单粗暴。杀鸡儆猴,这只鸡,选得又蠢又肥,效果自然是最好的。
这一招,既敲打了所有新人,又顺手给了甄嬛和沈眉庄一个下马威,一箭双雕。
只可惜,这只猴,不是那么好儆的。
“是她自己太蠢了。”孙妙青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药后的沙哑,“想在宫里出人头地,要么有脑子,要么有靠山,两样都没有,还非要跳出来惹人嫌,不死她死谁?”
这话又冷又硬,像冰碴子一样,让春喜和宝珠都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接话了。
殿内死寂,只有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在挣扎。那又冷又硬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扎在春喜和宝珠心上,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浅粉色的帐子忽然动了,一只素白的手掀开帘子。孙妙青披着件外衣坐了起来,药效的余韵让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的烛光里清亮得吓人。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两个小丫头。
“你们也看到了,这宫里,死个人比死只蚂蚁还容易。”她的声音带着药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夏常在蠢,那是她自己的事。但你们要是跟着犯蠢,那就是我的事了。”
春喜和宝珠的头垂得更低,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孙妙青的视线最终落在春喜身上:“你去,告诉咱们春禧殿所有的人,从今天起,都给我把嘴闭紧了,把耳朵收起来,把腿管住了。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听的别打听,不该去的地方,脚都别沾地。”
她顿了顿,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让听的人后心发凉。
“华妃娘娘能赏人一丈红,我赏不了。可你们要是嘴巴不严,在外头惹了事,被翊坤宫的人拖出去,我也绝对救不了。”
宝珠吓得一哆嗦,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幸亏春喜在旁边扶了一把。
春喜白着脸,声音发颤:“是,奴婢……奴婢这就去训诫。”
“去吧。”孙妙青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把宝珠也带下去,好好教教她宫里的规矩。我这春禧殿地方小,可容不下第二个夏常在。”
这话说得极重,春喜连滚带爬地拉着宝珠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
殿内重归寂静。
孙妙青重新躺下,望着帐顶精致的流苏。她心里却在想,这带团队可比前世带实习生难多了,至少实习生做错了ppt不会掉脑袋。
夏冬春的死,对她来说连个浪花都算不上。
但这道浪,却实实在在地拍在了甄嬛和沈眉庄的岸上。
孙妙青能想象到此刻碎玉轩和咸福宫的压抑。
她的心里却在暗暗庆幸。
果然,剧情正在按照她记忆中的轨迹发展。夏冬春的“一丈红”来了,沈眉庄,甄嬛,安陵容都被罚了。
而她,现在正名正言顺地躺在床上,安安稳稳地喝着皇后“赏赐”的安神汤,以一个“被吓破胆”的形象,听着宫里第一场大戏,完美地避开了这场风波。
这感觉,还不赖。
“甄嬛被关起来了啊……”
也好。
真正的龙,是困不住的。就看你什么时候,能磨尖了爪牙,出来咬人了。
孙妙青缓缓地望向窗外的夜空。
她的计划,成功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