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钱请尊活菩萨(2/2)
他看向孙妙青,眼里的意思很明白:别在这时候耍性子,给我惹麻烦。
出乎所有人意料,孙妙青不仅没有半分不快,反而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她先是依着规矩,端端正正地福了福身,动作流畅舒展,没有丝毫被逼迫的局促。
“原是卯时。”
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倒像是真的在确认时辰,
“也好,早些起身,还能看一看院子里的晨露,确实是桩雅事。”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对上桂嬷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又补了一句:“只是不知嬷嬷可有什么忌口?
起得这般早,我让厨房备些热粥点心,暖了胃再开始,想来也是好的。毕竟身子是本钱,嬷嬷往后要操劳的事还多着呢。”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应下了严苛的要求,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放在了体恤下人的主家位置上。话里话外,是提醒这位嬷嬷,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一旁的孙株合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看着自己妹妹那一本正经说胡话的模样,紧绷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心里又气又想笑。这丫头,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
孙母悬着的心却是彻底放了下来,她悄悄舒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也松弛了。
春桃在门边更是惊得忘了呼吸,小姐这是……在跟活菩萨叫板?
桂嬷嬷那张始终没有表情的脸上,眼皮似乎跳了一下。
她盯着孙妙青看了足足三息,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必。”
说完,她便站起身,对主位的孙母微微颔首,算是告辞,而后转身便走,背影依旧挺得像一块碑。
孙妙青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有点意思。
卯时,天边才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晨雾湿冷,沾在衣上带起一片凉意。
孙妙青已换了一身利落的素色衣裙,立在院中,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根被露水压弯了腰的草叶。
春桃抱着一件厚实的披风,在她身后冻得直跺脚,牙齿都在打颤。
桂嬷嬷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院门口,依旧是那副挺直如碑的姿态,仿佛在寒风中站了一夜。
她没有一句多余的问候,径直走到孙妙青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
“站直。”
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孙妙青依言站好。
桂嬷嬷却绕到她身后,伸出两根枯瘦但极有力的手指,在她的肩胛骨处用力一按。“肩要沉,背要开,不是让你挺胸,是让你这口气沉下去。”
力道之大,让孙妙青闷哼一声。春桃心疼得“哎呀”了一声,想上前,却被桂嬷嬷一记冷眼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为小姐的贴身婢女,主子受教,你便要学着看,学着记。再有下次,自己去廊下跪着。”
桂嬷嬷的声音不大,却让春桃的脸瞬间血色尽失,死死咬住嘴唇,再不敢出声。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站姿教导。
从脖颈的角度,到下颌的微收,再到手指该如何自然并拢,每一处细节都被桂嬷嬷用尺子量过一般,不差分毫。
孙妙青起初还觉得新鲜,半柱香后,便觉得四肢百骸都开始发僵,尤其是脖子,像顶了个千斤重的石盘。
“宫里的娘娘们,罚人抄经,一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
桂嬷嬷的声音幽幽传来,不带情绪,却比任何鞭策都有用。
孙妙青调整了一下呼吸,紧绷的肌肉反而松弛了几分。
她不仅没有垮下,反而站得更稳了。
桂嬷嬷这才点了头,开始教导走路。“莲步微移,裙摆不动,落地无声,这是为人婢妾的步子。
大家闺秀,要的是端庄大气,步履间要有风,却不是风骚的风。”
她亲自示范,从庭院这头走到那头,裙角只如水波般微漾,整个人仿佛在地面上平移,不见丝毫起伏,气度沉静。
孙妙青学着她的样子走了几步,到底不如平日里自在,脚步略显滞涩。
“慢了。”桂嬷嬷道。
她便走快些。
“急了。”
孙妙青停下,有些无奈地看向她:“嬷嬷,这院里的青石板有些不平,我怕崴了脚。”
桂嬷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宫里的金砖地滑得能照见人影,
心不平,脚下的路才不平。再走。”
这话听得一旁的春桃心惊肉跳,孙妙青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森然之意,反而真的静下心,不再去想那些规矩,只想着“路要平”三个字。
她再迈步时,整个人竟顺畅了许多,姿态舒展,既有大家闺秀的沉稳,又带着几分她自己独有的灵动。
桂嬷嬷盯着她的步伐看了许久,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东西。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今日暂且到这儿。春桃,你过来。”
春桃战战兢兢地上前。
“小姐的茶水,要怎么递?”桂嬷嬷问。
春桃下意识地就要按平日的习惯答话,
却被桂嬷嬷打断:“宫里伺候贵妃喝茶,茶碗要烫,茶水不能满,双手奉上时,手指不能碰到碗沿。万一贵妃心情不好,嫌茶烫了,你这条胳膊今天就得脱层皮。你再想想,怎么递?”
春桃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句“脱层皮”在她脑子里盘旋,让她浑身发冷,双腿都有些发软。
孙妙青忽然轻笑一声,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春桃挡在身后。
“嬷嬷这个问题,可真把我的丫头问住了。”
她仰头看着桂嬷嬷,眼神清亮,“依我看,贵妃若真因一杯茶动怒,那不是茶的错,也不是递茶人的错。
是身边伺候的人没本事,没能提前把主子哄舒坦了。要罚,也该罚那些只会看眼色、不会办实事的人。”
这番话无异于当面顶撞,春桃在后面吓得魂都快飞了,死死拽住孙妙青的衣角。
桂嬷嬷的视线从春桃身上移开,落在孙妙青那张带笑的脸上,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
“在宫里,没有道理,只有规矩。主子说你错,你便是对的也是错。”她的声音平直,不带起伏,
“小姐这年纪,筋骨已定,性子也养野了。若按部就班地教,三年五载也磨不出个样子。夫人请我来,要的是速成。”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而且你们这时才来寻我已是迟了,现在可得吃更多苦头,才能把这野性子扳回来。小姐要是怕了,现在便同我说,我好回了夫人,只说小姐天资愚钝,不堪教诲。”
孙妙青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增。“嬷嬷说笑了。我只怕学不到真本事,从不怕吃苦。再说,我这性子若是温顺得像只猫儿,母亲又何必费心请您来?不就是因为难驯,才显出您手段高超吗?”
她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话里透着一股狡黠,“嬷嬷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半月倏忽而过。庭院还是那方庭院,青石板上的纹路都未曾变过,但站在院里的人,气韵已截然不同。
桂嬷嬷的考校来得毫无预兆。
她随手折下一段光秃秃的柳枝,丢在春桃脚边。“若有别家秀女故意伸脚绊你,该当如何?”
春桃的身子下意识一颤,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但她没有垂下头,只看了一眼身前不远处的孙妙青。
孙妙青站得笔直,并未回头,那安稳的背影却给了她无穷的力气。
春桃定了定神,屈膝将柳枝捡起,动作稳妥,而后起身回话,声音不大却清晰:“是奴婢愚钝,走路不稳,惊扰了贵人。奴婢自己去领罚,不劳贵人费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自家小姐的体面,又让对方寻不到错处。
桂嬷嬷没说话,只将视线转向孙妙青,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情绪难辨。“你呢?明日若见了皇后娘娘,该如何行礼?”
孙妙青敛神,提气,身形缓缓下沉,行了一个万福礼。动作如行云流水,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则僵,周身气度沉静端然,无可指摘。
礼毕,她起身,脸上不见半分吃力,反而露出一点笑意。“嬷嬷,我这礼数,可还能入眼?”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礼数周全的人。”桂嬷嬷的声音依旧平直。
孙妙青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那最缺的是什么人?”
桂嬷嬷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一旁的春桃都有些透不过气。
“缺活得够久的人。”
说完这句,桂嬷嬷将那把用了半个月的戒尺收回袖中。“明日起,不必再学了。剩下的五日,小姐好生歇着,养足精神。”她顿了顿,补充道,“别让我这半个月的功夫,白费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离去,背影与来时一样冷硬,再没回头。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春桃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得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她上前一步,伸手替孙妙青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手指沉稳,不见一丝颤抖。
孙妙青看着她,忽然笑了。“怕吗?”
“怕,”春桃老实点头,随即又道,“但小姐在哪,奴婢就在哪。
以前是,进了宫,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