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偃月沉锋(1/2)
成都,汉寿亭侯府。
浓重的药味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笼罩着这座昔日门庭若市、如今却异常冷清的府邸。
关羽半卧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蜀锦薄被。
那张曾经令天下英雄胆寒、如同重枣般威严赤红的脸庞,此刻却透着一层病态的蜡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昔日如墨染般浓密的美髯,也似乎失去了光泽,有些凌乱地铺散在胸前。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右肩的旧创。
那是在麦城突围时,被潘璋麾下神射手一记刁钻冷箭所伤,箭头淬毒,几乎伤及筋骨。
虽经神医华佗全力救治,捡回性命,但这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右臂难以抑制的麻木与颤抖,却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更深的痛,是心伤。
荆州!他镇守半生、视为基业的荆州!竟在他手中陷落!
若非陈到那小子…
想到那支如同神兵天降、撕裂血雾的白毦兵,想到那个浑身浴血、硬生生将自己从乱刀丛中背起的年轻将军…
关羽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牙关咬得更紧。
这救命之恩,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那颗曾经睥睨天下的骄傲之心。
是感激,更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耻辱!
他关云长,竟沦落到要靠一个后生晚辈拼死相救的地步!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君侯,末将陈到,前来探视。”
年轻的声音传来。
关羽猛地睁开眼,那双卧蚕眉下,原本如同冷电般的丹凤眼,此刻虽依旧锐利,深处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低沉:“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
陈到一身玄色常服,未着甲胄,只腰间悬着那柄不离身的“惊鸿”剑。
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带进一缕室外微寒却清新的空气。
“君侯今日气色似好了些。”
陈到将食盒放在榻边矮几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参鸡汤香气弥漫开来,稍稍冲淡了室内的药味。
他动作自然地舀了一碗,双手奉上。
关羽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落在陈到那双骨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痕的手上,又移向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痕迹的脸庞。
麦城血战那夜的景象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震天的喊杀,冰冷的刀锋,绝望的黑暗…
还有这只手,死死攥住自己甲胄,将他拖出地狱的坚定力量。
“坐。”
关羽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
他接过碗,滚烫的碗壁熨帖着掌心,驱散了一丝寒意。
陈到依言在榻旁一张胡凳上坐下,腰背挺直如松。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关羽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汤匙送到唇边。
那昔日能挥动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如若无物的右臂,此刻连舀起一勺汤都显得如此艰难。
“君侯肩伤,需循序渐进。华佗先生言,每日辅以导引之术,活络筋骨,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如初。”
陈到声音平静,打破了沉默。
“如初?”
关羽放下汤匙,碗中清亮的汤面映出他疲惫而自嘲的脸。
“肩伤或可痊愈,这心头之伤…
这失地之辱…如何如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蜡黄的脸瞬间涨红。
陈到没有慌乱,只是默默递上一方干净的素帕,待关羽喘息稍定,才缓缓开口。
“末将斗胆,敢问君侯,可还记得淮阴侯韩信?”
关羽丹凤眼猛地一眯,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陈到。
“陈前将军何意?拿那胯下匹夫来类比关某?!”
语气中带着被冒犯的怒意。
“末将不敢。”
陈到迎着那逼人的目光,神色坦然,并无退缩。
“末将所思,乃是垓下之战后,高祖欲烹韩信之旧事。”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如水:“彼时韩信,功高震主,手握重兵,其势足以裂土封王,其威足以倾覆汉室。”
“然高祖一纸诏令,伪游云梦,轻骑入楚,韩信束手就擒,空有擎天之勇、盖世之谋,终成未央宫阶下囚徒。何也?”
关羽的眉头紧锁,怒意稍敛,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这段典故,他自然知晓。
“非韩信无力反抗。”
陈到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冷静,“乃其心志已为‘功高’、‘威重’所蒙蔽,自恃无敌,不察君王之忌惮,不虑群臣之构陷”
“更…未能审时度势,看清高祖削平诸侯、收归兵权之大势所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他的目光直视关羽。
“君侯之失荆州,末将斗胆妄言,岂非亦有此因?君侯威震华夏,水淹七军,令曹贼几欲迁都以避锋芒!”
“然,可曾细察吕蒙‘病退’、陆逊‘谦卑’之下的包藏祸心?可曾体谅糜芳、士仁守备空虚、粮秣转运艰难之实情?可曾…”
“真正将东吴视为生死大敌,而非可随意折辱之‘江东鼠辈’?”
“竖子安敢!”
关羽勃然大怒,左手猛地一拍榻沿!
牵动伤口,剧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气息急促,但那双丹凤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陈到吞噬。
“你…你是在教训关某?!”
“末将不敢教训君侯!”
陈到霍然起身,抱拳躬身,声音却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沉痛。
“末将是在痛惜!痛惜君侯一世英名,几毁于小人之手!痛惜荆州万千将士百姓,因一时轻忽而血染疆土!更痛惜…”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锐利。
“痛惜君侯至今,仍未看清那真正悬于头顶的利剑!”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室内。
“那利剑,非只东吴吕蒙!乃是君侯心中那柄…自恃无敌、傲视群伦的‘偃月刀’!”
“此刀可斩敌酋,亦可…自断臂膀!昔日韩信因‘傲’而亡,今日君侯因‘傲’而失荆州!”
“若不能沉锋敛锐,自省自察,纵使筋骨痊愈,重提青龙刀,他日…焉知不会重蹈覆辙?”
“届时,何人能再救君侯于绝境?何人能再挽狂澜于既倒?!”
字字如刀,句句似锤!
狠狠凿在关羽的心坎上!
“你…!”
关羽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蜡黄转为赤红,又由赤红转为铁青,喉头咯咯作响。
似有无尽怒斥要喷薄而出,却又被那锥心刺骨的往事和眼前这年轻人毫不留情撕开的疮疤堵得死死的!
麦城的血火,部将的哀嚎,自己狼狈被救的景象…
与韩信被缚未央宫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化作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座名为“骄傲”的堤坝!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锦被,指节捏得发白。
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如同受伤的猛兽。
不知过了多久,那急促的喘息才渐渐平复。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