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阴门养娃(2/2)
门窗紧闭,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阳光和声音,只有门缝里常年飘散出一缕缕极淡、却异常执拗的香气,那是混合了多种草木灰烬和说不清道不明材料的味道,带着一种陈旧的、安抚人心的暖意,又隐隐透着一丝焚尽后的寂寥。
陈七童对这里并不陌生。他跟着爷爷来过几次,给瞎婆送些糊窗户的绵纸或者新扎的小玩意儿。但今天不一样,他是被爷爷领着,特意带过来的。陈三更粗糙的大手牵着他,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们。屋里光线很暗,只有神龛前点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灯芯如豆,挣扎着跳动的火苗将昏黄的光晕吝啬地涂抹在方寸之地。神龛上供着一尊看不清面目的、被烟熏火燎得黝黑的小小神像,前面摆着一个擦得锃亮的铜香炉。
瞎婆就坐在香炉旁的一张矮凳上。她瘦小得像个孩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深蓝色粗布衣裤,满头稀疏的白发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别着。
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眼皮深深地凹陷下去,紧紧闭合着,仿佛从未睁开过。她面向门口,明明看不见,却在陈三更爷孙俩踏进门槛的瞬间,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便缓缓“绽开”一个近乎慈和的笑容。
“三更哥来了?”瞎婆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枯叶摩擦,“还带了……小七童?”她侧着耳朵,仿佛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嗯,带娃来认认门。”陈三更应着,声音在昏暗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推了推孙子的后背。
陈七童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声叫了句:“瞎婆。”
“哎,好孩子。”瞎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摸索着从旁边一个藤编的小笸箩里抓出几颗干瘪的野枣,准确地递向陈七童站的位置,“吃枣,甜。”
陈七童接过枣,攥在手心,冰凉干硬。他的目光却被神龛前那个铜香炉牢牢吸引住了。
炉里积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香灰,此刻,三根细细的线香正插在香灰中,顶端亮着三个暗红色的小点,笔直的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升到屋顶横梁附近,才慢慢散开,融入满屋的陈旧香气里。
“七童,”陈三更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看着瞎婆,看香。”
陈七童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抬起头,目光从那三炷香移向瞎婆的脸。
瞎婆摸索着拿起香炉旁一个同样被摩挲得发亮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三小撮深褐色的、混合着细碎草梗的香粉。
她枯瘦的手指异常灵巧地将香粉均匀地洒在香炉里那层厚厚的香灰上,堆成一个小小的锥形。然后,她拿起一根引香用的、顶端烧焦的细竹枝,就着豆油灯那点微弱的光焰点燃了顶端。
她将那点微弱的火苗凑近香粉堆的尖顶。一点橘红色的火星亮起,迅速蔓延开,引燃了
没有明火,只有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奇异的青烟升腾起来,比线香的烟更浓稠,带着一股强烈的草木焚烧的气息,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心神微沉的厚重感。
青烟在豆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盘旋、扭动,形态变幻不定。
瞎婆的脸微微侧着,深陷的眼窝仿佛在“凝视”着那升腾的烟雾。她脸上的慈和笑容渐渐敛去,被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取代。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陈七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盘旋的青烟。爷爷让他看香,他看不懂烟的形状,只是觉得那烟很沉,很浓,带着一种……悲伤的味道?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落回香炉里。
就在他的视线接触到那厚厚一层灰白色香灰的瞬间,一股冰冷的麻意猛地窜上脊梁骨!
那平平整整的香灰表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像水中的倒影被搅乱,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指在灰烬上迅速勾勒。那轮廓扭曲、晃动,极不稳定,却依稀可辨——是一个人的侧脸!额头、鼻梁、紧抿的嘴唇……那嘴唇的线条显得异常痛苦,像是在无声地呐喊。
紧接着,那侧脸轮廓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晃动了一下,飞快地淡去,又在另一片香灰上凝聚出另一幅景象:一只干枯的手,五指蜷曲着向前伸,仿佛在绝望地抓挠着无形的虚空,指甲的形状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陈七童的眼睛骤然瞪大,黑亮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香灰上那诡异闪现又消失的画面!
他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一股比在瘸叔背尸时听到“借过”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那不是声音,是直接“看”到的!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那冰冷的香灰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求救似的看向爷爷。
陈三更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浓重的阴影里。他看着孙子煞白的小脸和惊恐瞪大的眼睛,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深的、近乎沉重的了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再次轻轻按在了陈七童微微发抖的头顶。那手掌宽厚、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噤声”意味。
“香火通明,前路……未绝。”瞎婆喃喃的低语打破了死寂,她依旧“望”着那盘旋的、渐渐稀薄的青烟,脸上的专注神情缓缓褪去,重新恢复成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香灰上浮现的惊怖景象,不过是青烟袅袅间最寻常不过的风景。
陈七童在爷爷温热手掌的覆盖下,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点,但那股钻心的寒意和香灰上那痛苦伸出的手,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小小的脑海里。
他低下头,再也不敢看那香炉一眼,只死死攥着手里那几颗干瘪的野枣,枣皮硌得掌心生疼。这间弥漫着奇异香气的小屋,此刻在他心里,比瘸叔背上的草席,比爷爷铺子里那些惨白的纸人,更加幽深难测。
日子在纸扎铺的竹篾清香、瘸叔身上若有似无的土腥味和瞎婆小屋里的奇异香气中交替滑过。
陈七童依旧是那个蹲在爷爷脚边刮篾条的孩子,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沉淀了些许超出年龄的、难以言说的东西。他不再轻易被角落的纸人“冷”到惊叫,听到奇怪的声音会下意识地挪开脚步,路过瞎婆门口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避开那扇紧闭的木门。
转眼,便是中元。七月半,鬼门开。
这一天的陈家村,天还没彻底黑透,家家户户便已紧闭门窗。门缝窗隙间塞着新摘的、气味浓烈的艾草和桃枝。
村子里安静得诡异,连平日里最闹腾的狗都夹紧了尾巴,缩在窝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只有风在空荡荡的村道上打着旋儿,卷起散落的纸钱灰烬,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纸扎铺里点着一盏比平时更亮些的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陈三更佝偻着背,在铺子中央的方桌上忙碌着。
桌上摊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纸、金箔银箔、细竹篾和各色颜料。他正在扎一顶巨大的、极其繁复的莲花灯船。惨白的莲花瓣层层叠叠,边缘染着不祥的胭脂红,金色的莲蓬上插着细细的、裹着金箔的竹签。
陈七童没有像往常一样蹲在旁边学。他坐在靠里墙的一个小板凳上,身前的地上也铺开了一小片地方。
他手里拿着几根削得光滑的细篾条,正专注地扎着一面小小的引魂幡。幡杆是他自己削的,很直。幡面用的是一块素白的、质地稍厚的绵纸,他用爷爷调好的靛青颜料,在幡面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弯弯曲曲的纹路,不像符咒,倒像是某种孩童的涂鸦,透着一股稚拙的认真。
他画得很慢,小脸紧绷,黑眼睛紧紧盯着幡面。画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拿起那面小小的引魂幡,想把它竖起来靠在墙边晾干。
就在他松手,小幡靠上墙壁的瞬间——
呼!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绝对无法忽视的气流,毫无征兆地拂过!
不是从门外吹进来的风。铺子的门窗早已关得严严实实,门缝里塞着艾草。这股气流,像是从地面、从墙壁、甚至从那些堆叠的纸人纸马深处悄然生出的。
那面小小的、画着稚拙纹路的白纸幡,无声地、缓缓地,飘动了一下!
幡尾那素白的纸条,如同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弄,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然后才缓缓垂落。
陈七童的手僵在半空,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复归平静的小幡。不是错觉!刚才那一下,绝对不是风吹的!一股熟悉的、冰冷的麻意再次从尾椎骨窜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直接地撞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爷爷。
陈三更扎莲花灯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他背对着陈七童,面朝着紧闭的铺门方向,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投下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他没有回头,仿佛早已预料。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敲击声,从铺子那扇厚重的木门外面传来。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犹豫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间隔很长,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铺子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紧接着,是更多、更杂的声音,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细碎的、仿佛拖着脚步行走的沙沙声;低低的、分辨不出是哭泣还是叹息的呜咽;甚至还有指甲不经意划过木板的、令人牙酸的“刺啦”轻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并不响亮,却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过门槛,淹没了整个小小的铺子。
陈七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他能感觉到,外面……有很多“东西”!它们围着铺子!那些声音,那些无孔不入的阴冷气息,像无数只冰冷的手,隔着门板在抓挠!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板凳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爷爷,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抱住了陈三更那条枯瘦的腿,把脸深深埋进爷爷打着补丁的裤管里,冰冷的布料贴着他发烫的脸颊。
“爷爷……”他发出小兽般恐惧的呜咽,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陈三更终于动了。他没有立刻低头看孙子,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在油灯跳动的光影下显得异常苍老,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沉重,有疲惫,有某种洞悉世事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释然?
他枯瘦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按在陈七童剧烈颤抖的头顶。那掌心依旧温热,带着熟悉的、浆糊和竹篾混合的气息。
“七童,”陈三更的声音响了起来,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力量,清晰地盖过了门外那些窸窸窣窣的诡异声响。他微微弯下腰,浑浊却深邃的目光落在孙子苍白惊恐的小脸上,一字一句,低沉而清晰:
“不怕。”
他顿了顿,那只按在孙子头顶的手加重了力道,仿佛要将那两个字刻进陈七童的骨头里。
“它们……认你的手艺。”
陈三更的目光,越过孙子毛茸茸的发顶,落在那面靠墙竖着的、小小的引魂幡上。素白的幡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垂着,方才那一下诡异的飘动仿佛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