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断金宴聚熔猜隙,静夜云蛰待惊霆(2/2)
然后三三两两,或蹲或坐,在院子里找个地方,捧着大海碗,就着暮色,开始大快朵颐。
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碗里见了底,酒瓶子也开了盖。
汪细卫端起自己那碗没怎么动的面条,又拿起一瓶啤酒,用牙齿“啵”地一声咬开瓶盖,给自己面前的海碗“咕咚咕咚”倒满了黄澄澄、泛着雪白泡沫的啤酒。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稍微高一点的地方。
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几十双眼睛都看向他。
“各位老少爷们儿,兄弟伙!”汪细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小院,“今天这顿饭,这酒,是我汪细卫请大家的!为啥?就为前些日子丢钱那档子糟心事!”
他端起那碗满满的啤酒,神色郑重:“钱,找到了!是我家里头出了点岔子,闹了误会,连累大家伙跟着担心,还被一个个问话,心里头不痛快!
这事,是我汪细卫没管好自家事,给大家伙添堵了!是我的错!这第一碗酒,我干了!给大家伙赔个不是!”
说完,他仰起脖子,“吨吨吨”将一大海碗啤酒喝了个底朝天!
冰凉的液体冲刷着喉咙,也仿佛要冲掉连日来的憋屈。
“好!”有人叫好。
“细卫哥!说啥赔不是!见外了!”高前缸第一个跳起来,他两瓶啤酒早喝光了,正馋着呢。
“赔不是的酒,我帮你喝!这碗算我的!”他几步窜到汪细卫面前,不由分说就去抢他刚放下的空碗。
汪细卫看着这个心直口快、干活卖力的年轻后生,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行!前缸兄弟!是条汉子!说话算话!这第二碗酒,你替我喝!”他拿起酒瓶,又给海碗倒满。
高前缸二话不说,接过碗,豪气干云:“来!兄弟们!细卫哥都干了赔罪酒了,咱还有啥说的?一起干了这一碗,这事就翻篇了!以后还是一条心,跟着细卫哥、跟着李师傅,把这活干得漂漂亮亮的!”
他这番话说得敞亮,立刻引起一片附和。
“干了!”
“翻篇了!”
“跟着细卫哥干!”
高前缸一仰脖,又是“吨吨吨”一大碗下肚,抹着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叫好。
汪细卫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赞许。
气氛彻底热络起来。面条管够,腊肉喷香,冰啤酒下肚,驱散了疲惫,也融化了心头的薄冰。
大家互相递着烟,开着粗犷的玩笑,抱怨着工地的辛苦,也畅想着完工后的打算。
汪细卫穿梭其中,不时叮嘱几句安全,跟这个碰碰杯,跟那个说几句体己话。
李池卫师傅一直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在这烟火气和人声鼎沸中,真正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度和担当。
他想起自己远在军营的女儿,再看看眼前沉稳可靠的汪细卫,心里那份将毕生技艺和这摊事业托付的念头,愈发清晰坚定。
喧嚣散尽,杯盘狼藉。
工人们带着酒足饭饱的满足和微醺的惬意,勾肩搭背地回工棚睡觉了。
汪细卫安排了一个信得过、没喝醉的发小去工棚值夜看守材料。
院子里,只剩下汪细卫、潘高园和杨春燕在收拾残局。
潘高园麻利地洗刷着堆积如山的碗筷锅盆,杨春燕则拿着扫帚清扫地上的骨头、菜叶和空酒瓶。
汪细卫也没闲着,帮着把桌椅板凳归置好。
夜渐深,山里的温度降的很快。
杨春燕收拾完自己那屋,道了声“哥、嫂子,我睡了”便回了房。
小院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打来热水洗漱完毕,两人终于躺在了那张简陋却温暖的木板床上。
大狗子在里侧小床上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潘高园依偎在丈夫厚实的胸膛前,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和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淡淡酒气的熟悉气息。
“钱……真是细能拿的?”她轻声问,虽然早已猜到,但亲耳听丈夫说,还是忍不住心头发紧。
“嗯。”汪细卫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心寒。
他将回汪家坳的经过,母亲钱左秀的偏袒护短,弟弟汪细能的无赖抵赖,自己如何用“公款”和“坐牢”吓唬住他们,最终逼得汪细能当众认错,母亲不得不把钱交出来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省略了那声“我是不是您亲生的”锥心质问,也省略了父亲老汪头那令人心寒的沉默。
潘高园静静地听着,黑暗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汪细卫那线条清晰的八块腹肌。
听到婆婆那套“弟弟拿哥哥的钱不算偷”的歪理时,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听到汪细能最终崩溃认错时,又觉得一阵解气,却又夹杂着说不出的悲哀。
“真是……难为你了。”她最终叹息一声,将丈夫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传递给他力量。
“好在钱拿回来了。师傅那里……没怪罪吧?”
“师傅明事理。”汪细卫的声音柔和下来,大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晚上这顿饭,大家伙心气儿也顺了,明天再紧一紧安全的弦,应该没事了。”
“那就好。”潘高园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到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期待。
“你说……崔咏梅要是嫁过来,看到她那好婆婆和好丈夫是这么个德性,会是什么光景?我真想看看,你娘那钱袋子,还能捂多久?细能那个样子,崔咏梅……能忍多久?”
汪细卫在黑暗中沉默了良久,妻子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他疲惫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涟漪。
他想起崔咏梅那双看似温顺却藏着贪婪的眼睛,想起母亲钱左秀那刻薄算计的嘴脸,想起弟弟汪细能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
“谁知道呢……”他最终低低地说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是好是歹,自己受着吧。”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雨水,无声地落在小院的瓦檐上、泥地上。
屋内,夫妻俩相拥而眠,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生活,在短暂的惊涛骇浪后,似乎又回归了它粗粝却坚韧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