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蝉脱笼辞旧樊,红妆别浦嫁炊烟(2/2)
他被油灯放大的影子,扭曲变形,如同一头巨大的、沉默的兽,缓缓覆盖上她单薄的身体。
那带着浓烈酒气和烟草味的滚烫呼吸,几乎喷到了她的额发上。
一只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带着犹豫和一种笨拙的蛮力,试探地、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指尖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嫁衣,烙铁般灼烫着她的皮肤。
潘高园猛地一颤!就在这触碰发生的瞬间,她霍然抬起了头。
没有看那只手,没有看近在咫尺、呼吸灼热如烙铁的汪细卫。
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箭,越过他敦实的肩膀,死死钉在桌上那盏跳跃的油灯上。
昏黄的火苗,在她漆黑如深潭的瞳孔里疯狂燃烧、跃动、扭曲。
没有丝毫迟疑,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吸尽了这屋里所有的空气。
凝聚了所有的力气,朝着那簇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火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吹了出去!
“噗——”
一股气流精准地掠过灯芯。
黑暗,如同汹涌粘稠的墨汁,带着吞噬一切的决绝,瞬间淹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明,连同她眼中那点被恐惧和绝望点燃的、挣扎的火焰,彻底熄灭,沉入无边的死寂。
绝对的黑暗像冰水一样灌满了小屋,潘高园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尖叫,等待着那无法逃避的碾压与撕裂。
那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迫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就悬停在她面前寸许之地。
她能感觉到那具壮硕身体的轮廓散发出的热力,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死死抵在冰冷的床沿上。
那只落在她肩头的手,并没有如她预想般粗暴地向下撕扯,反而像是被她的剧烈颤抖,和这突如其来的黑暗给定住了。
粗糙的手指在她肩胛骨处僵硬地停留着,带着一种笨拙的迟疑,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凝滞了数秒。
“你……”汪细卫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像砂纸刮过木头,“你……冷?”
他问得突兀又含糊,似乎黑暗剥夺了他所有的表达,只剩下最直接的感官。
潘高园没有回答,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她只是更紧地蜷缩起来,双臂死死抱住自己,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低沉的、仿佛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叹息。
那只手,带着厚茧和裂口的手,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试探,从她的肩头滑落下去。
粗糙的指腹滑过她嫁衣的布料,那微小的摩擦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然后,那温热沉重的压力彻底离开了她的身体。
紧接着,是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他退开了。
几步之后,是摸索的窸窣声,桌上传来轻微的碰撞,是火柴盒被拿起的声响。
“嚓——”一声轻响,短暂的火花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瞬间照亮了汪细卫凑近油灯的面孔。
那火光映着他黝黑敦厚的脸,眉头紧锁着,额角带着汗,眼神里有未褪尽的酒意。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惊扰后的茫然和一丝……不知所措。
火光只持续了一瞬,他笨拙地划了两次才点着灯芯。
昏黄的光晕重新弥漫开来,驱散了浓墨般的黑暗,但并未驱散小屋里的凝滞。
汪细卫背对着她站在桌边,宽阔的背脊微微佝偻着,双手撑在桌沿,低着头,肩膀一起一伏,似乎还在平复那过于急促的呼吸。
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惨白的墙上,巨大而沉默。
潘高园依旧蜷缩在床沿,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刚才那一口气吹熄的仿佛不只是灯,也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盖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沉默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剥声,和汪细卫逐渐平稳下来的、依然粗重的呼吸。
过了许久,久到潘高园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滞,汪细卫终于转过身来。
他没有再靠近,只是站在离炕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和那身刺目的红嫁衣上。
他的眼神复杂,有未消的酒气,有男人本能的渴望,但此刻,似乎被一种更深的困惑,和一种笨拙的善意暂时压制了。
“你……”他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却依旧带着一种庄稼汉特有的、不善言辞的滞涩,“你……渴不渴?”
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桌面,显得有些窘迫,“我……我去灶屋给你舀碗水?”
他试探着问,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打破这令人窒息僵局的办法。
那语气,竟和他当初说“有难处,该帮的”时,有几分相似。
潘高园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但一直紧绷到极限的身体,在那句笨拙的询问里,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那巨大的、如同等待行刑般的恐惧,在绝对的黑暗和这突如其来的退让之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依旧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拳头上。
掌心的刺痛还在,提醒着她那些不堪的记忆和现实的冰冷。
但汪细卫那句带着迟疑和一丝笨拙关怀的“渴不渴”,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了她死寂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他没有像玉米地里那个男人,没有像村长,如此那般粗鲁的对待她母亲那样对待她,他在黑暗里停住了手。
脚步声再次响起,是汪细卫真的转身,拉开那沉重的门闩,走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合上,短暂地隔绝了外面院子的清冷新鲜空气,但很快又被他带了进来。
他端着一个粗陶碗回来了,碗里盛着大半碗清水,水面微微晃动着,映着油灯昏黄的光。
他走到炕边,脚步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试探。
他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把碗放在了宽厚的床沿,离她绞紧的手不远的地方。
“凉的,”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灶上……没温着水了。”
他似乎有些局促,解释了一句,然后便又重新回到桌边站着,双手习惯性地在裤子上蹭了蹭,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潘高园的视线,终于从那碗晃动的水面上移开了一瞬,极其短暂地扫过汪细卫的脸。
油灯的光勾勒出他敦厚甚至有些木讷的侧脸轮廓,额头和鼻尖渗着细密的汗珠。
眉头依旧微微皱着,眼神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压迫性的欲望,反而透出一种茫然的、甚至带点憨气的认真。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石像。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清晰可见。
她犹豫着,指尖微微动了动,终于伸向那个粗陶碗。
冰凉的碗壁激得她指尖一缩,随即,她捧起了碗。
水很凉,带着井水特有的清冽气息。她小口地抿了一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汪细卫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瞄着她,看到她捧起碗喝水,他似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塌下去一点。
但他依旧站着,没有靠近,也没有再说话。
这小小的、笨拙的善意,像一道微光,在冰冷的黑暗和沉重的屈辱记忆之间,艰难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它那么微弱,甚至无法照亮前路,却足以让潘高园在无边的窒息里,得以喘息一口。
潘高园放下碗,碗底在床沿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依旧垂着眼,但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如石。
屋里的空气似乎也随着那碗水,不再那么凝滞得令人窒息。
汪细卫看着空了的碗,搓了搓手,似乎想再找点事做,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睡吧……”
他拿走了空碗,走到油灯旁,这次没有犹豫,俯下身,“噗”地一声,干脆利落地吹灭了灯。
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黑暗,与之前那令人绝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不同。
没有粗重的、步步紧逼的呼吸,没有那令人胆寒的、充满压迫感的靠近。
只有汪细卫摸索着上炕的窸窣声,他在床的另一边躺下,隔着不算近的距离。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很快,均匀而沉重的鼾声便响了起来,带着辛苦一天后的疲惫,也带着一种近乎单纯的坦然。
潘高园依旧坐在炕沿,在浓稠的黑暗里,屋外,是陌生的村庄的寂静。
她听着那沉沉的鼾声,像听着一种陌生而安稳的节奏。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滚烫地砸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这泪水里,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挥之不去的屈辱和恐惧,但似乎……也混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乎其微的茫然松动。
她慢慢地、慢慢地躺了下去,僵硬的身体贴着粗糙的床单。
黑暗中,她睁着眼,望向看不见的屋顶。
汪细卫那笨拙递来的、盛着清水的粗陶碗,和他那句“渴不渴”的询问,在纷乱痛苦的记忆碎片中,固执地浮现出来。
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然微弱,却终究打破了那令人绝望的、绝对的死寂。
她闭上眼睛,听着身边那沉沉的、安稳的鼾声。
今天,她逃离了让她窒息的家。
明天,太阳依旧会在这愚昧落后的山里升起。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着本身,或许就是一场漫长的跋涉。
这鼾声,这碗水,让她在这跋涉的开端,触碰到了一丝并非全然冰冷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这点温度,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比那盏吹灭的油灯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