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煤油灯的光(1/2)
夜深得像浸了墨的棉絮,把整个山村裹得严严实实。王家村的狗吠声从村头传到村尾,又渐渐沉下去,只剩下虫鸣在院子角落的草堆里低吟,还有灶房烟囱里偶尔飘出的、最后一点柴火燃尽的余温。林晚星端着洗好的木盆,轻手轻脚地往自己的小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是软,是怕惊动了西屋的动静。
西屋还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映着母亲王秀兰给林朝阳缝书包的影子。下午林朝阳摔了一跤,书包边角磨破了点线,王秀兰就找出年前赶集买的花布,非要连夜补好,嘴里还不停念叨:“我家朝阳明天要背新崭崭的书包去学校,可不能让同学笑话。”林晚星路过窗根时,还听见林朝阳撒娇的声音:“妈,你缝得真好看,比李老师的包还好看!”接着就是王秀兰的笑声,软得像刚熬好的麦芽糖。
林晚星把木盆放在自己屋门口,没敢进去。她的小屋在院子最角落,连个正经窗户都没有,只有房顶上开了个小天窗,白天能透点光,晚上就只剩黑漆漆的一片。屋里除了一张破木板床,就是堆在墙角的柴火,风一吹,柴火就“哗啦”响,像在跟她说话。
她靠在门框上,摸了摸膝盖上的包扎。张婶给她涂的红花油还透着一股冲鼻的味道,只是伤口的疼已经轻了些,变成了隐隐的酸胀,一走路就跟着抽一下。她想起傍晚洗碗时,冰凉的井水浇在手上,冻得指关节发麻,可王秀兰还在西屋喊:“洗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朝阳明天要穿的衣服还没晾呢!”那时候她就想,要是能有个地方躲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不用听母亲的责骂,不用管弟弟的要求,该多好。
忽然,她想起了柴房。
柴房在院子西头,紧挨着猪圈,平时堆着过冬的柴火和晒干的玉米秆,里面黑糊糊的,王秀兰和林朝阳从来都不进去,嫌里面有土腥味。但对林晚星来说,那是个好地方——安静,没人打扰,而且她上次在里面藏了个东西。
她踮着脚,绕开院子里的积水坑,往柴房走。柴房的门是用几块破木板钉的,关不严实,留着一条缝。她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柴火、干草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比她的小屋还呛人,可她却松了口气,好像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适应了里面的黑暗,才慢慢走进去。柴房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火,都是她平时劈好的,码得整整齐齐。她走到柴火堆后面,蹲下来,伸手在最底下摸了摸——那里有块松动的木板,她上次特意撬起来过。
指尖碰到了硬邦邦的东西,不是柴火,是纸。她心里一紧,赶紧把木板挪开,从里面摸出一个布包。布包是用她穿破的旧衣服改的,缝了好几层,里面裹着的,是林朝阳用剩下的旧课本。
那是上个月林朝阳升二年级,学校发了新课本,王秀兰就把他一年级的旧课本扔在灶房门口,说要当引火纸。林晚星看见的时候,课本的封皮已经被风吹得卷了边,里面还有林朝阳用蜡笔涂的画,可她还是赶紧捡了起来,偷偷藏在了柴房里。这是她唯一能摸到的课本,也是她偷偷去学校听课的“课本”——李老师偶尔会让她在教室后门站着听,可她没有课本,只能靠脑子记,现在有了这几本旧课本,她终于能自己看了。
她把布包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然后她又在柴火堆里翻了翻,找出了她藏在这里的煤油灯。那是个破了口的小灯盏,灯芯还是她用棉线搓的,油是她从家里的油罐里偷偷倒的——每次王秀兰给油灯添油时,她都会趁母亲不注意,用小勺子舀一点,装在一个破瓶子里,存了好久才存下这么点。
她把煤油灯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灯芯拧开一点,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火柴——那是她帮张婶递东西时,张婶偷偷塞给她的,说“晚上出门用得着”。火柴擦着的瞬间,小小的火苗跳了起来,映亮了她的脸。她赶紧把火苗凑到灯芯上,“噗”的一声,煤油灯亮了,昏黄的光在柴房里散开,照出一小片能看得见的地方。
她坐在柴火堆上,把布包打开,拿出里面的课本。第一本是语文,封皮上写着“林朝阳”三个字,是王秀兰用红笔写的,歪歪扭扭的。林晚星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三个字,然后翻开第一页。里面有拼音,有汉字,还有插图——一只小白兔,手里拿着胡萝卜。她想起李老师在课堂上教过,“白”是白色的白,“兔”是兔子的兔,她当时在后门听得特别认真,现在看着课本上的字,好像又听见了李老师的声音。
她小声地念了起来:“bái——白,tu——兔,小白兔。”声音很小,怕被外面听见。她的声音有点哑,因为白天喊弟弟、赶猪,没怎么喝水,可她还是念得很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抠,遇到不认识的拼音,就皱着眉头想,想不起来了,就把课本凑到煤油灯旁边,盯着拼音字母看,好像多看几眼就能想起来。
有一次,她念到“ā——妈”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课本上的插图是一个妈妈抱着孩子,笑得很温柔。她想起张婶给她包扎伤口时,也是这样温柔的眼神,可她自己的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她的妈妈只会在她没看好弟弟的时候骂她,在她没干完活的时候凶她,在她摔破膝盖的时候,连一眼都不看。
她的鼻子有点酸,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接着念:“ā——妈,妈妈。”她念得很慢,好像想把这个字念得更清楚一点,好像念多了,就能感受到一点“妈妈”的温暖。
煤油灯的光很弱,风从柴房的门缝里吹进来,火苗就跟着晃,把她的影子投在柴火堆上,忽大忽小。她得把课本凑得很近,才能看清上面的字,时间长了,眼睛就有点花,她就揉一揉,接着看。膝盖还在隐隐作疼,她就把腿蜷起来,用手抱着膝盖,这样能舒服点。
她翻到课本的第二页,上面有“爸爸”“弟弟”“姐姐”的字。她看见“姐姐”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动了一下。她也是姐姐,是林朝阳的姐姐。可她这个姐姐,好像跟课本上写的不一样。课本上的姐姐,会带弟弟玩,会给弟弟讲故事,可她这个姐姐,只会给弟弟热饭、打伞、洗书包,还会因为弟弟摔跤被妈妈骂。她想起下午在山路上,她把大半的伞都倾向林朝阳,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湿了,可林朝阳还在抱怨“伞歪了”。那时候她心里有点委屈,可现在看着“姐姐”两个字,她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谁让她是姐姐呢。
她接着往下看,看到了一篇短文,题目是《我的家》。里面写着:“我有一个幸福的家,爸爸爱我,妈妈爱我,我也爱他们。”林晚星小声地念着,念到“幸福的家”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柴房的屋顶。屋顶上有个破洞,能看见一点星星的光。她的家,是幸福的家吗?爸爸林建国常年在外面打工,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回来的时候也只会问林朝阳“学习好不好”,从来没问过她饿不饿、冷不冷;妈妈王秀兰眼里只有林朝阳,连她摔破膝盖都不关心;弟弟林朝阳,只会跟她抢东西,跟妈妈告状。
她的家,好像跟课本上写的不一样。可她又想,也许是她做得不够好?如果她能把弟弟照顾得更好,如果她能把活干得更快,如果她能让妈妈不生气,那她的家,会不会也变成“幸福的家”?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她记得张婶跟她说过:“晚星,不是你不好,是你妈太偏心了。”张婶不会骗她,张婶是好人,还给她擦药、给她衣服穿。那她的家不幸福,不是她的错。
她又低下头,接着念《我的家》。虽然她的家跟课本上不一样,可她还是想把这篇短文念完,好像念完了,就能多知道一点“幸福的家”是什么样子。她念得很轻,很认真,煤油灯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眼睛照得亮亮的,好像里面有星星。
不知不觉,她已经念完了语文课本的前几页,然后她又拿出数学课本。数学课本上有数字,有加减符号,还有图画——几个苹果,几只鸭子。她想起李老师教过1+1=2,她当时在后门用小石子在地上算,算对了的时候,李老师还对她笑了笑。现在看着课本上的1、2、3,她就用手指在地上写,一边写一边念:“1加1等于2,2加2等于4……”
柴房外面,偶尔传来猪圈里猪哼唧的声音,还有风吹过玉米秆的“沙沙”声。她一点都不觉得吵,反而觉得这些声音很亲切,好像在陪着她看书。她甚至觉得,柴房里的土腥味都不那么难闻了,因为这里有煤油灯的光,有她的课本,有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她看了一会儿数学课本,觉得有点累,就靠在柴火堆上歇了歇。她把课本放在腿上,看着煤油灯的火苗。火苗很小,却很亮,在黑漆漆的柴房里,像一颗小小的星星。她想起李老师说过:“读书能让人看到更远的地方,就像灯能照亮黑夜里的路一样。”现在她看着这盏煤油灯,好像真的看见了一点路——一条能走出王家村的路,一条能让她不用再看母亲脸色、不用再听弟弟抱怨的路。
她摸了摸怀里的课本,又摸了摸膝盖上的包扎。膝盖上的伤疤会慢慢长好,可她心里的委屈,好像也被这煤油灯的光烘得暖了一点。她知道,明天早上她还是要早起割猪草,还是要给林朝阳热饭,还是要听母亲的责骂,可现在,她有了这盏煤油灯,有了这几本旧课本,她就觉得,那些苦好像也没那么难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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