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余烬与晨露(1/2)
林恩是被颈间吊坠的凉意惊醒的。那凉意不是骤然而至的冰,而是像浸了晨露的金属,顺着衣领缝隙慢慢渗进来,贴着皮肤滑到锁骨处,让他打了个轻颤的同时,也彻底从混沌的浅眠中挣脱。
昨夜火堆的余温还残留在指尖,不是灼热的烫,而是像握住了一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指尖能摸到柴火燃烧后留下的细灰,蹭在指腹上有点涩。
他睁开眼时,晨雾正像浸透了水的薄纱似的裹着树林,不是那种散淡的雾,而是浓得能看见流动的白,贴在脸上潮乎乎的,连眼前三尺外的树干都只剩个模糊的黑影。每片草叶尖都坠着圆滚滚的露水,不是零星几点,而是密密麻麻缀满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他露在斗篷外的手背上——那凉意比吊坠更清冽,顺着血管往胳膊里钻,让他又打了个轻颤。
他撑起身子时,后背的肌肉传来一阵钝痛,像被粗砂纸磨过似的,连带着腰侧都发僵。毕竟是在硬邦邦的土地上蜷了半宿,身下的干草早被体温焐得没了韧劲,变成了一蓬蓬扎人的碎渣,硌得他肩胛骨和胯骨都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嗒”响了两声,那股僵硬才稍微缓解了点。
他没急着起身,而是侧耳听了片刻。树林里很静,但不是死寂——远处不知哪棵树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声音不是杂乱的吵,而是短促的啄食声混着细碎的啁啾,偶尔还能听见翅膀扑棱的轻响;风穿过枝叶的声音更有层次,阔叶树的叶片被吹得“沙沙”晃,针叶树则发出“呜呜”的轻响,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倒成了天然的背景音。他仔细听了好几遍,没听见马蹄踏地的“哒哒”声,没人声的嘈杂,更没有野兽那种低沉的低吼,只有风与鸟的动静。
即便如此,他还是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母亲留下的小匕首,刀柄是胡桃木做的,被母亲的手磨得发亮,刀鞘上还刻着小小的灵植花纹。可惜在灰石镇被镇吏搜走了,当时那个三角眼镇吏的冷笑还在耳边晃:“流民哪配带凶器?”冰凉的匕首被夺走时,布带摩擦腰侧的涩感至今清晰,现在只剩空荡荡的布带松垮垮地挂着,指尖摸过去,只能触到自己的腰腹,心里空落落的。
他啧了声,指尖转而触到颈间的吊坠。冰凉的金属纹路硌着掌心,是母亲亲手刻的灵植图案,每一道刻痕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是他唯一的念想。摸到吊坠的瞬间,心里的空落才被填满了些,稍稍放下心来。
火堆已经成了一堆黑灰色的余烬,不是那种彻底熄灭的死灰,中心还藏着一点暗红,像快要熄灭的星辰,在灰堆里若隐若现。
林恩爬过去,膝盖蹭过地上的干草,碎渣钻进裤腿里,有点痒。他先用树枝拨了拨余烬,动作很轻,怕火星溅出来——火星子便随着他的动作跳了跳,橘红色的光点在灰堆里闪了闪,转瞬又暗下去,像喘了口气似的。
他想起母亲说过的话。那是在灵植园的石凳上,母亲指尖捏着半片枯槁的橡树叶,阳光洒在她的发梢,语气轻却郑重:“野外的火是双刃剑,既能暖身,也能引灾。大风卷着火星跑,一夜就能烧光半座林子,更别提那些巡林卫兵——他们的眼睛比鹰还尖,见了火星就像见了猎物,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先锁进柴房再说。”
那时候他还小,只当母亲是在吓唬他,现在才懂,母亲说的不是吓唬,是流民在野外活下去的规矩。
他蹲在余烬旁,指尖无意间蹭到旁边的一丛狗尾草。
不知是习惯还是本能,“枯荣感应”顺着指尖漫了出去——那是灵植家族独有的能力,能感知植物的生机与枯败,像多了一双能“看见”生命的眼睛。
下一秒,那丛狗尾草的模样就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大部分叶片已经枯萎,边缘不仅卷着焦黄,还沾着一点泥土的颗粒感,像是被沉重的东西碾过;靠近根部的地方还藏着一丝淡绿色的生机,不是均匀的绿,而是像受惊的小兽似的缩在茎秆里,每一丝叶脉的颤动都能清晰传到他的指尖,像是攥着最后一口气。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有几株狗尾草的茎秆是被踩弯的。
枯萎的痕迹比其他草更重,弯折处的纤维还没完全断裂,残留着一点韧性——不是风刮的,风刮的草会往一个方向倒,不会有这样刻意的弯折;是有东西从这里走过,而且时间应该不久,要是再久些,这点生机早该被晨露的寒气冻没了。
林恩立刻停住手里的动作,像被冻住似的僵在原地。他抬头往树林深处望,晨雾还没散,远处的树干在雾里只剩模糊的影子,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慢慢站起身,动作轻得像猫,生怕惊动了什么。
他把斗篷的帽子拉得更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下巴,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踩在草叶稀疏的地方,沿着那几株被踩弯的狗尾草往树林深处走了几步。
走了约莫十步,他又在一片三叶草旁停住。这次不用刻意发动感应,肉眼就能看见叶片上沾着的泥印——是蹄印,很小,不像马的蹄印那么大,倒像是野兔之类的小动物。
蹄印的边缘还很清晰,没有被露水冲散,说明留下的时间不长。
他紧绷的肩线终于垮了一点,指尖轻轻碰了碰三叶草的叶片,露水沾在指腹,凉得让他打了个轻颤。
他发动枯荣感应,感应里全是鲜活的绿意,像刚抽芽的春苗,顺着指尖往心里钻,没有半点野兽獠牙啃咬的破损痕迹——野兔的小蹄子只是轻轻踏过,连叶片都没压折,看来只是只路过找食的小动物,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松了口气的同时,林恩也有点自嘲地笑了笑——这半年来的流民生活,让他变得越来越警惕,连一只野兔的蹄印都能让他提心吊胆。
回到营地时,他没急着收拾东西,而是先处理那堆余烬。他把余烬一点点扒开,动作很细,生怕漏掉一点火星。
扒开的灰堆里,偶尔还会冒出一两颗橘红色的火星,他就用树枝把火星挑出来,放在旁边的空地上,等它自己熄灭。
然后他起身,往不远处的小溪走去——小溪离营地不远,昨晚他就是在那里取的水。溪水很清,他用双手掬起水,泼在余烬上,“滋啦”一声轻响,白色的水汽冒了上来,带着点焦糊味。
他反复泼了好几次,直到余烬彻底变成湿冷的黑泥,连最后一点暗红都消失,才用树枝把湿冷的灰烬扫到树根下——这样既能让灰烬滋养树木,也能彻底杜绝火灾的可能。
做完这些,他才开始收拾行囊。旧布包被夜里的露水打湿了边角,不仅湿了,还沾着一点泥土,是昨夜靠在树根时蹭上的。指尖摸过去能感觉到布料的粗糙纹理,还有露水浸透后的沉坠感,他把布包放在地上,轻轻抖了抖,泥土和碎草渣掉下来,落在地上“簌簌”响。
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一检查:半块已经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用油纸包着,油纸有点破了,但还好没受潮。
他拿起面包,指尖敲上去能听见“笃笃”的响,像是块晒干的土坯。他记得这是三天前在灰石镇的粮铺买的,当时掌柜的用粗布裹着递给他,说“能放半个月”,现在看来,确实够硬,得用牙慢慢磨才能咬动。他把面包放回油纸里,仔细包好,怕不小心掉了——这是他仅剩的食物,要是没了,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里。
几株没卖掉的凝血草,叶片边缘不是全蔫,而是靠近尖端的地方卷着,像被火烤过似的,淡绿色里掺了点灰黄。他用指尖碰了碰草叶,有点干,却没脆到一捏就碎。
他发动枯荣感应,能感觉到草叶里的生机像细流似的慢慢转,虽然弱,但没断——这要是到了城里的药铺,说不定能换两个铜板,够买块软点的面包,或者换一壶干净的水。他把凝血草放在布包的一角,小心地用碎干草垫着,怕被其他东西压坏。
最后是母亲留下的旧外套。外套是藏青色的,袖口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是母亲当年亲手缝的——针脚很密,每一针都透着仔细。
他叠的时候特别轻,怕把棉絮弄散,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布包最底下,贴着自己的腰腹——这样走路时,能感觉到布料贴在皮肤上的温度,像母亲还在身边似的,能给她一点安全感。
收拾完这些,他拿起那张画着路线的羊皮纸。羊皮纸是父亲留下的,边缘已经磨得发毛,有的地方还破了个小角,是他之前不小心撕的。
他借着透过树叶的晨光,又看了一眼地图上的“阿斯托利亚城”——那几个字是用炭笔写的,边缘有点模糊,不是因为时间久了,而是因为他每天都要摸好几遍,指尖的温度把炭粉蹭掉了不少。
他的指尖落在角落的“凯”字上,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意。“凯”是父亲的名字吗?母亲从来没跟他说过父亲的事,只在临终前塞给他这张羊皮纸,说“去阿斯托利亚城,找凯,他会告诉你一切”。
父亲到底是谁?他为什么会在阿斯托利亚城?如果找到了他,真的能查清母亲的真相吗?母亲被冠上“通敌”的罪名,到底是被冤枉的,还是真有其事?
这些问题像藤蔓似的缠在他心头,不是松松的绕,而是紧紧地勒着心口,让他有点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变轻了。他用力眨了眨眼,把眼里的湿意压回去——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母亲还等着他查清真相,他不能在这里停下。
“别想了,先走到下一个城再说。”他对着空气低声说了句,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跟母亲承诺。他把羊皮纸折成小块,叠了三层,塞进贴身的衣袋里——衣袋是他特意缝的,在衣服的内侧,不容易被人发现。他又摸了摸颈间的吊坠,确认它还好好地挂在那里,冰凉的触感让他安心,才背上布包,布包的带子有点勒肩膀,但他没在意,准备离开树林。
走之前,他想起昨天傍晚摘的那朵小花。那朵花是在树林边的草地上摘的,淡紫色的花瓣不是纯紫,而是边缘深一点,往中心渐浅,像染了层薄霜;黄色的花蕊是细细的,凑近了能看见上面的小绒毛,昨天摘的时候,花瓣还挺硬挺,闻着还有点淡淡的香味。
现在拿出来一看,花瓣已经软了,边缘卷了点,颜色也淡了,像褪了色的紫布,香味也没了。他发动枯荣感应,能感觉到花里的生机在一点点流失,不是快得一下子没了,而是像沙漏里的沙子,慢慢往下掉,每一秒都少一点,再过一会儿,恐怕就彻底枯了。
他心里一动,把花放在刚才浇湿的灰烬旁——那里的土被水浸过,不是湿得烂泥,而是润润的,能捏成团,说不定能让这花多活一会儿。他蹲在旁边看了会儿,花瓣好像没再继续卷,心里稍微松了点,笑了笑说:“就当是给这片林子留个念想吧。”声音很轻,怕惊着这朵快蔫的花。
出树林的时候,晨雾已经散了大半,不是之前那种裹着人的浓,而是变成了薄薄的一层,贴在地面上,走过去能感觉到裤脚沾着的湿气。
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不是直射,而是碎碎的,像金粉似的洒在地上,投下的光影也不是整的,而是被树叶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随着风轻轻晃。
林恩沿着小路走,脚下的泥土还带着露水的湿意,不是烂泥,而是软乎乎的,踩下去能陷进去一点,抬起来时鞋底沾着的土会掉下来,“簌簌”的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路边的树木渐渐疏了,不是之前那种密得看不见天的样子,而是两棵树之间能看见远处的坡地。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开阔起来——不再是密不透风的树林,而是一片长满了野草的坡地,野草不是很高,刚到膝盖,风一吹就往一边倒,像绿色的波浪。
远处还能看见一缕缕炊烟,不是浓黑的,而是细长的白丝,飘在天上,被阳光照得有点透明,慢慢往上飘,最后散在云里。
有炊烟就有人家。林恩心里一喜,脚步也快了些——他想问问路,看看离下一个大城还有多远,顺便看看能不能讨点水喝。但没走几步,他又停下了——流民的提醒还在耳边:“别轻易相信陌生人,也别让陌生人相信你,不然麻烦会跟着来。”
他往旁边的草丛里躲了躲,草丛很高,能把他整个人遮住。他扒开草叶往炊烟的方向望,视线穿过野草的缝隙,能看得更清楚了:几间土坯房,跟灰石镇平民区的房子差不多,墙是用黄泥和着稻草糊的,有的地方已经裂了缝,露出里面的稻草;屋顶盖着的茅草不是新的,有些已经发黄,还沾着点泥土和枯叶。
院子里晒着几件破旧的衣服,一件是灰色的粗布衣,袖口破了个洞,另一件是蓝色的裙子,颜色已经淡了,被风吹得轻轻晃。有个穿着粗布头巾的妇人站在灶台前忙活,头巾是米白色的,已经脏得有点发黄,她手里拿着个木勺,在锅里搅着什么,蒸汽从锅里冒出来,绕着她的脸转,把她的头发都打湿了。烟囱里的炊烟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的,飘得很慢。
院子里还有个小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件小粗布衣,衣服有点大,套在他身上像个麻袋。他手里拿着根木棍,不是追着母鸡跑,而是踮着脚,用木棍轻轻碰母鸡的羽毛,母鸡“咯咯”叫着跑,小孩就笑着追,笑声是脆的,像刚敲开的鸡蛋,在安静的乡下格外显眼。
看起来是普通的农户,没什么危险。林恩松了口气,正想从草丛里出来,走过去问问路,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那声音很沉,像是能震到土里去,而且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说话声,粗声粗气的,像是在呵斥什么。
他心里一紧,赶紧缩回草丛里,把身子压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他怕是什么不好惹的人,比如贵族的卫兵,或者抢东西的流民。
马蹄声越来越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他从草叶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三个穿着银灰色盔甲的人骑着马走了过来。
银灰色的盔甲不是亮得反光,而是有点暗,像是沾了点灰尘,盔甲的边缘有磨损的痕迹,说明经常穿。盔甲上刻着的展翅鹰不是小的,而是从胸口一直到肩膀,鹰的爪子是尖的,刻得很清楚,像要抓东西似的。
林恩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灰石镇贵族家族的纹章,之前在集市上见过贵族家仆的衣服上也有这个图案,当时家仆还很得意地说“这是咱们老爷的标志,见了这个就得尊敬”。现在这三个卫兵骑着马,马是棕色的,鬃毛有点乱,马蹄踩在地上“哒哒”响,溅起不少泥点,落在路边的野草上,把草叶都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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