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话 :弦外之清音(2/2)
中阙:木德枯荣
夜色如墨,雨势渐歇,只余檐角滴答。焦尾琴堂内灯火通明,古老将宁瑜奉为上宾,于静室中煮茶夜话。
“先生日间所言,琴堂之困非在表面,不知……”古老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宁瑜轻呷一口清茶,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庭院中那株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深的梧桐巨树:“古老先生,贵堂以‘焦尾’为名,又以‘桐音’立镇,想必与这梧桐古木,渊源极深吧?”
古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痛惜:“先生明鉴。据祖辈传言,我焦尾琴堂开山祖师,便是于镇外梧桐林中,偶得雷击不死之木,心有所感,斫制成琴,琴成之日,尾有余焦,故号‘焦尾’。其音清越平和,有凤凰和鸣之象,遂立此堂,世代以斫琴、操缦为业。堂前这株梧桐,据说与祖师所得雷击木同根同源,被视为琴堂之魂,守护神木。”
他叹了口气,续道:“以往,堂中斫制良琴,多取此树自然脱落的枝干,或待其老朽后方用之。所成之琴,音色温润,有草木生机。然而,近十年来,此树虽枝叶繁茂,但所出木材,制琴后音质却大不如前,甚至常有滞涩之音。反倒是……唉。”
“反倒是柳云公子,另辟蹊径,寻得他处木材,辅以特殊手段,制出的琴音色尖锐响亮,一时引得追捧?”宁瑜接口道。
古老沉重地点点头:“正是。柳云是我故去师兄的独子,天资聪颖,于斫琴一道颇有奇思。他见古法所制之琴市场冷落,便一心钻研如何增强琴音穿透力,用了不少……嗯,非常之法。起初确有效果,订单大增。但近年来,他性情也日渐浮躁,所制之琴,金煞之气愈重,音色虽响,却失了琴道中正之本。我多次劝阻,他皆以‘顺应时势’反驳。”
宁瑜起身,走至窗边,凝望那株梧桐:“木曰曲直,主仁,主生发。琴木之魂,在于其蕴藏的生机与灵性。若斫琴者只知索取,不知滋养,甚至以金伐木,以火克木,强取其材,催其发声,便是伤了木德根本。神木有灵,其气郁结,故所出木材,灵性渐失,音质自然滞涩。而柳公子之法,看似捷径,实则以消耗木材本源、引入驳杂金气为代价,如同饮鸩止渴,琴成之时,便是其‘寿’将尽之日,且煞气反噬,于人于己,皆非善事。”
古老恍然,又惊又愧:“原来根源在此!是老朽愚钝,只知在技艺上纠葛,却未想到是伤了神木根本,坏了传承的源头!可……如今该如何是好?神木若一直如此,我焦尾琴堂正道,岂非真要断绝?”
“木德之伤,非不可愈。”宁瑜转身,“关键在于‘沟通’与‘滋养’。明日,可否容我一观那株神木?”
翌日清晨,雨过天青。宁瑜与古老来到庭院梧桐树下。此树需数人合抱,枝干虬龙,绿叶如盖,望去生机勃勃。然而宁瑜以灵觉细细感应,却发现在那繁茂的表象之下,树干核心处,有一股郁结的“悲意”与“抗拒”,仿佛一个受了委屈却沉默不言的孩子。树身周围的土地,也隐隐透着一股板结之感,少了往日的松软润泽。
宁瑜伸出手掌,轻轻按在粗糙的树皮上,闭目凝神。一股温和的意念,如同初春的阳光,缓缓渗入。他并未强行探查,只是传递着安抚与理解的善意。
渐渐地,他仿佛“听”到了古树无声的诉说:数百年来,它与琴堂相依相存,琴师们以它的枝干制琴,将美好的音乐与情感回馈给它,形成了一种良性的循环。然而近些年,索取变得急切,敬意逐渐淡薄,尤其是一些年轻学徒,为了试验新法,甚至不惜砍伐其未成熟的枝条,或以金属工具深创其根……它感到疼痛与失望,故而封闭了自身的灵性,不再轻易赋予木材美妙的音魂。
“我明白了。”宁瑜收回手,对古老道,“神木并非枯萎,而是心结了。需以诚意化解,以德性感召。”
他让古老取来琴堂历代珍藏的、以古法斫制、音韵最佳的那些古琴,环绕梧桐树摆放。又让所有仍心怀敬畏的琴师与学徒,包括那些曾对柳云方法心生向往但本性不坏的年轻人,齐聚树下。
“今日,我们不研新曲,不较音高。”宁瑜朗声道,“只奏心中最平和、最诚挚之音,以此曲,慰藉神木,也洗涤我等自身尘虑。”
他率先盘膝坐下,依旧取那床“桐君”琴,信手弹拨。琴音再起,依旧是那般自然朴素,却更多了一份温柔与抚慰,如同慈母之手,轻抚孩儿创伤。
古老热泪盈眶,捧出那床世代相传的“焦尾”古琴,加入合奏。焦尾琴音色醇厚温润,与“桐君”的清泠相得益彰,交织成一片祥和宁静的乐章。
其他琴师受其感染,纷纷取琴应和。起初,琴音还有些杂乱,但随着众人沉浸在宁瑜与古老引领的意境中,心思渐趋纯净,指下流淌出的音符也愈发和谐。没有炫技,没有比较,只有一份共同的祈愿与忏悔。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清越平和的琴音流淌,那株巨大的梧桐树,枝叶无风自动,发出更加悦耳的沙沙声,仿佛在应和。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似乎也比往常更加温暖明亮。众人只觉周身被一股温和的气息包裹,心头的焦躁、疑虑、功利之心,都被这音乐的清泉缓缓洗涤。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柳云,不知何时也悄然来到了人群外围,抱着他那床“裂石”琴,脸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裂石”琴在如此浓郁的祥和琴音与木灵清气中,竟显得格格不入,其上的浮华锐气也黯淡了几分。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充实。
宁瑜望向梧桐树,微笑道:“木德仁心,已然回应。往后,望诸位永葆此份诚敬,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则清音不绝,传承永续。”
古老与众人皆躬身应诺。柳云站在原地,望着怀中那床曾经引以为傲、此刻却显得刺眼的“裂石”琴,又看了看那株仿佛重新焕发生机的古梧桐,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思索。
(中阙完)
下阙:清音永续
自那日“梧桐抚心”之后,焦尾琴堂的风气悄然改变。古老重新确立了以古法、仁心为核心理念,强调斫琴与操缦皆是为了修身养性,而非炫技争利。柳云虽未立刻表态,但他那套“裂石”式制琴法,却再无人问津,连他自己,也时常对着那床琴发呆,似在反思。
宁瑜在琴堂又停留了数日,不仅与古老探讨琴道真谛,更将五行生克、天地元气的道理融入斫琴技艺之中。他指出,选材需顺应木性,处理需尊重其理,斫制需心手合一,调音需感通天地。真正的良琴,是斫琴者与木材、与天地共同成就的艺术品,其中蕴含着“道”,而不仅仅是“器”。
在他的指点下,琴师们尝试用更温和的方式处理木材,以灵力滋养而非强行塑形,甚至学习观察树木的生长周期与情绪状态,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取材。他们发现,这样处理过的木材,灵性十足,斫制时得心应手,成琴后音色通透圆润,远非以往可比。
柳云终于放下了骄傲,在一个傍晚主动来找宁瑜。他没有带那床“裂石”,而是空着手,神色间带着一丝迷茫与诚恳。
“宁先生,”他躬身一礼,“晚辈……知错了。以往只知追求音色响亮,技法新奇,却忘了琴道根本。那日闻先生天籁,见神木回应,方知自己误入歧途。只是……晚辈苦心钻研多年,如今前路已迷,不知该如何回头?”
宁瑜看着他,见他眼中确有悔意,便温言道:“迷途知返,善莫大焉。柳公子天资卓绝,于音律敏感,于材料认知亦有独到之处,此皆长处。错不在求新,而在失其根本。何不将你的才智,用于如何更好地激发木材本身灵性,而非强行附加外物?譬如,研究不同木材的‘性格’,配以相应的槽腹、漆胎,使其天性得以最完美的舒展?此间学问,深如瀚海,何必执着于一时之响亮?”
柳云闻言,眼中渐渐重新焕发出光彩,那是一种不同于以往浮躁的、更加沉静坚定的光芒。“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晚辈明白了!琴有道,木有魂,晚辈愿穷尽此生,探寻此中真义,斫制出真正有生命、有灵魂的琴!”
此后,柳云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热衷那些奇技淫巧,反而虚心向古老请教古法,与宁瑜探讨原理,甚至整日泡在木材库与工坊,细心感受每一块木材的纹理、密度、气息,记录它们在不同处理方式下的细微变化。他的技艺本就扎实,如今心性转变,灵感迸发,竟在古法基础上,融入了自己对木性的深刻理解,斫制出的新琴,音色既有古琴的温润醇和,又别具一种清越灵动之感,仿佛琴木本身的欢唱。
古老见此,老怀大慰,知道焦尾琴堂真正的传承,不仅未曾断绝,反而因这番波折,迎来了新的生机。
宁瑜见诸事已了,便起了离去之意。临行前,古老与柳云,率领琴堂全体,再次于梧桐树下为他奏琴送别。这一次,琴音空前和谐,古老之醇厚,柳云之清越,众琴师之中正,与梧桐枝叶的沙沙声、远处溪流的潺潺声交融在一起,汇成一曲自然天成的宏大乐章,声彻云霄,久久不散。
那株梧桐神木,在琴音中微微摇曳,通体散发出淡淡的、充满生机的青碧光晕,仿佛在为知音送行,也像是在宣告自身的复苏与喜悦。
宁瑜于这天地清音中,飘然远去,青衫背影渐渐融入山水之间。
古老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对身旁的柳云及众弟子慨然道:“宁先生让我等明白,琴道至境,不在弦上,而在弦外。技艺易学,心性难修。守住一颗‘清、静、淡、远’的素心,方能触及那超越技巧的‘大音’,方能与天地万物,共鸣共响。此乃我焦尾琴堂,立世之根,传世之魂!”
从此,桐音古镇的焦尾琴堂,谨守“弦外清音”之道,斫琴必以仁心,操缦必以诚意。其所出之琴,不仅音韵清雅,更被文人雅士视为能涵养性情、沟通天地的灵物。而那株梧桐神木,亦与琴堂更加紧密地共生,年年岁岁,枝繁叶茂,守护着这一方清音净土。
宁瑜之名,虽未刻于琴身,却以其对琴道本真的深刻洞察与点拨,化入了每一床良琴的清音之中,随着那泠泠弦响,在世间的某个角落,悠扬传颂。
(第一百零九话 《弦外之清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