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独行巴塞罗那(2/2)
郑大副缓慢地嚼着鱼肉,沉吟了片刻,目光同样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我觉得……按常理推断,总该有一些吧?西班牙军队再不堪,也没道理完全放弃这么重要的战略要地和象征城市。也许……他们退守到了某个易守难固的据点?比如蒙特惠奇城堡深入地下的古老工事,或者……转移到了城市远郊的山区里建立防御?”他说出了自己心中最乐观、却也最无底气的猜测,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把握。
陆明锐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这种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即便有,在数百万饥饿行尸的疯狂包围下,任何据点都如同风暴中的孤岛,自身难保。他们这两个突兀的外来者,又如何能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中不小心碰到他们时能取得信任,不被伤害?现实冰冷而坚硬:他势单力薄,形单影只。无论是面对蜂拥而至、无边无际的丧尸潮,还是可能比丧尸更危险、更狡诈的幸存者掠夺团体,他的胜算都微乎其微,近乎于零。
对他而言,唯一可能生存下去的方式只有一种:绝对的潜行。像一抹真正的阴影,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潜入,避开所有不必要的接触与冲突,以最快的速度精确获取最低限度的必需物资,然后毫不留恋地迅速撤离。每一次登陆,都是一次刀尖上的舞蹈,一次对死神神经的反应测试。
这个念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所有的希望,漫长的东归旅程,两个人的性命,此刻都系于他一人之身。他下意识地、反复地摸索着腰间那支格洛克手枪冰冷坚硬的握把,那熟悉而可靠的触感,或许能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虚幻的安全感。
那一夜,陆明锐在“海洋奥德赛”号最豪华的主舱卧室里睡得极不踏实,辗转反侧。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噩梦。梦境里交织着疫情爆发前巴塞罗那的极致繁华景象:人头攒动、喧嚣鼎沸的兰布拉大道;色彩斑斓、香气四溢的波盖利亚市场;高迪那些光怪陆离、充满生命力的建筑作品下满是洋溢着欢笑与活力的面孔……然而这些鲜活的画面迅速被无形的力量撕裂、粉碎,殷红的鲜血喷溅在古老斑驳的石板路上,凄厉绝望的尖叫声取代了所有愉快的欢笑,那些奔跑逃生的人群成片地、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又以一种极其扭曲、违反自然的恐怖姿态重新抽搐着站起,眼中只剩下对鲜活血肉最原始、最贪婪的渴望。
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胸骨,额头上布满冰冷的黏腻汗珠。舱窗外,天色刚刚蒙蒙亮,海面上依旧顽固地漂浮着一层令人不安的、灰白色的浓雾。
行动的时刻,到了。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机械却有条不紊地开始穿戴装备。厚重的战术背心、塞得满满当当的多个备用弹匣、磨得锋利的军用求生刀……他将格洛克17手枪稳妥地插入大腿侧的快拔枪套,将AR15自动步枪的背带调整到最合适、最便于快速举枪射击的位置。最后,他的目光凝重地落在那支没有安装、也无法安装消音器的霰弹枪上。这东西是最终极的底牌,是绝望的咆哮,一旦使用,那巨大的、如同惊雷般的轰鸣无疑会像一枚投入死寂湖面的巨石,向整个城市的死亡生物宣告一个鲜活血肉的存在。
他犹豫了足足三秒,最终还是咬着牙将它插在了腋下的枪套里——极致的火力即是最后的底气,哪怕那代价可能是万劫不复。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最好别上岸了,那是找死。
来到甲板,郑大副已经等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冒着微弱热气的黑咖啡。“雾还没散,能见度更低了,这或许是件好事。”老水手将温热的咖啡杯递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害怕惊动雾中可能存在的耳朵,“至少能为你提供多一层掩护。”
两人没有再多说什么,所有的叮嘱、忧虑、乃至可能最后的告别,在过去的夜里已经被反复咀嚼、交代殆尽。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苍白。郑大副沉默地启动了小艇的液压吊臂,将那艘轻便但结实的摩托艇缓缓地、尽可能无声地放入铅灰色的、冰冷的海水中。
陆明锐最后一遍检查了身上所有的装备,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铁锈和腐败气息的空气,抓住了冰冷湿滑的降下绳梯。
“准时回来,妈祖保佑。”郑大副趴在冰冷的船舷边,向下望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求,“晚上,最多呆到午夜时分。一定要回来,不然我怎么和你爸妈交代?……”后面的话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但那未尽的含义清晰无误地传递在冰冷的空气里。
“明白。”陆明锐点了点头,眼神强迫自己变得坚定、锐利,“等着我。保持频道畅通。”
他敏捷地攀下绳梯,沉重地落入随着波浪轻轻晃动的摩托艇中。他拉动启动绳,发动机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随即转入沉闷而持续的工作声,打破了清晨令人窒息的宁静。他操纵着舵柄,驾驶着小艇,划开平静得诡异的海面,义无反顾地朝着那片被不祥迷雾彻底笼罩的、巨大而沉默的城市轮廓驶去。
“海洋奥德赛”号那庞大的白色船身在他身后迅速变得模糊、失真,最终被浓雾彻底吞噬、隐去,仿佛从未存在过。前方,巴塞罗那破碎的海岸线如同巨兽的利齿,越来越清晰、迫近。崩塌的码头木质结构、倾覆漂浮的豪华游艇、海水中混杂着的零星塑料垃圾和难以辨认的腐烂碎块……共同构成了一幅末日后的标准荒凉景象。
越是靠近,那种无形的、几乎令人呕吐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几乎要挤碎他的胸腔。这座巨大的城市如同一个沉默的克苏鲁太古巨物阴沉地矗立着,像一张沉默的、深不见底的巨口,耐心地等待着无知的猎物自己送入其中。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变得更加具体,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药品的酸味,令人作呕。
陆明锐在距离一个看似废弃的小码头几十米处关闭了发动机,让摩托艇借助最后的惯性,悄无声息地滑向那布满湿滑苔藓的混凝土墩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而狂野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猛烈撞击着肋骨,混合着对未知的极致恐惧和必须完成任务的钢铁决心。
他单手举起沉重的AR15,冰凉的枪托抵紧肩窝,右眼贴近镜片,通过红点瞄准镜那淡红色的微小光点,快速而有序地扫描岸上情况。镜中的十字线依次掠过空无一人的狭窄栈桥、锈迹斑斑且散落一地的集装箱、混凝土墙壁上那些早已干涸发黑、呈喷溅状的巨大污渍……
城市依旧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但这种绝对的、深沉的寂静,反而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它掩盖了所有正在发生的恐怖。
他知道,四百万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他们就在这里,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钢筋水泥丛林深处,以另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活跃”的“生命”形式,永无休止地等待着他,等待着任何闯入者。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强行压下所有翻腾不休的恐惧与杂念,眼神变得如同手中的枪械一般锐利而冰冷。他看准时机,身体如同猎豹般微微弓起,随即轻盈却迅速地跃上那冰冷潮湿的码头,身体立即蜷缩,利用每一个散乱的集装箱、每一截断裂的墙体作为掩体,以最谨慎的姿态,一步一步地正式踏入了巴塞罗那——这座巨大的、深不可测的末日狩猎场。
他孤独而微弱的脚步声,瞬间被港口区庞大无边的死寂所吞噬。他的冒险,才刚刚开始。每一步向前,都可能是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