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祂在蜡泪中凝视你(上)(2/2)
“只要你点头,答应让我咬一小口,就一小口……我保证,立刻告诉你安全离开虫落的秘径。怎么样?很划算的交易吧?”
甜腻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腐朽的糖浆味,死死缠裹住我。戏台歪斜的顶棚滴下落寞的水珠,砸在脚边的水洼里,嗒,嗒,每一声都像催命的更漏。
对面,那栋吞噬光线的吊脚楼里,或许已经开始传来细微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摩擦声。黑夜是它们的帷幕,而我的时间,是即将燃尽的灯芯。
讹兽的红眼睛在昏昧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妖异的光泽,纯粹,剔透,却毫不反射人心,只映出它内部无穷无尽的、空洞的贪婪。它微微偏着头,雪白的绒毛看起来柔软无害,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想要抚摸的错觉——如果忽略它轻抿的三瓣嘴里,那一点点森白锐利的齿尖若隐若现。
划算?
我的胃袋拧成一团,冰冷地抽搐。古籍上的字句带着墨臭翻涌上来:“讹兽……欺人言,真伪莫辨……食其肉,则言不真矣……”
失去说真话的能力?那之后呢?我还会是我吗?我是否会在无尽的谎言中彻底迷失,变成另一个以虚假为食的怪物?
可是……可是那扇窗后的景象猛地撞入脑海——优雅提起的头颅,垂落的喉管,滴落的黏液,那极致愉悦的、非人的微笑……脊椎寸寸冻结的恐惧,比死亡更冰冷。
活着。先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疯长,缠死了最后一丝犹豫。
我的喉咙干得发痛,几乎擦出血腥气。试图吞咽,却连唾液都已枯竭。目光死死钉在讹兽那看起来无比柔软的爪子上,不敢再看它的眼睛。
“……好。”一个字,嘶哑得像是从裂缝中硬挤出来的,耗尽了全部气力。
讹兽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光芒锐利得刺人。它发出一串极其欢快、却又轻得如同耳语般的笑声,仿佛得到了世上最有趣的玩具。
“聪明人!我就喜欢和聪明人做交易!”
它后腿一蹬,轻飘飘地跃上前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白影。那甜腻腐败的气息瞬间浓烈得令人作呕,彻底笼罩了我。
没有给我任何反悔的时间,甚至没有让我生出退缩的念头,它已经凑到了我的手腕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伸出手的。
低头,张口。
不是想象中的撕咬,更像是一次急促的、冰凉的吮吸。
刺痛感尖锐地传来,但转瞬即逝,快得像是幻觉。随即而来的是一种古怪的空茫感,仿佛有什么无形的、至关重要的东西,顺着那伤口被倏地抽离了出去,不疼,却让人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冰冷的虚脱。
它抬起头,粉嫩的舌尖快速掠过唇边,将那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血痕卷入口中,红眼睛里弥漫着一种饕足后的、醉醺醺的迷离光彩。
“啧,纯净的恐惧……真是绝佳的调味料……”它咂咂嘴,像是在品味陈年佳酿。
而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甚至没有留下明显的齿痕,只有两个极细小的、微微泛白的点,像被什么细针飞快地刺了一下。
完了。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不是关于疼痛,不是关于伤口。而是某种……永恒的失去。
“路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语调平直,没有任何起伏,陌生得可怕。
讹兽嘻嘻一笑,伸出爪子,指向墨黑色的河水下游:“简单得很呐。看到那条河了吗?别怕它黑,它可是通往外界最快的‘捷径’哦。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大概三里地,有一片红色的浅滩,水底下全是红石头那种。那里水浅得很,底下沉着一条古老的石堤,像座断掉的桥。摸着水走过去,到了对岸,就能找到上山的小路啦!”
它说得又快又清晰,眼神真诚得无以复加,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信服的气息。
“记住哦,一定要在午夜之前过去!过了午夜,河水涨潮,那条路可就看不见啦!快去吧!别再回来哦!”
它朝我挥挥爪子,身影向后一跃,融入了戏台更深的阴影里,只有那两点红芒,闪烁了一下,彻底消失不见。那甜腻的气息也随之消散,仿佛从未出现。
原地只剩我一人,冷雨落在脸上,冰凉的。
下游?红色浅滩?石堤?
我猛地转身,望向讹兽所指的方向。河水沉默地流淌,黝黑的水面映着两岸猩红的灯笼,像一条流动的血槽。下游的雾气似乎更浓重一些,凝滞着,不透一丝光。
心底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它在说谎!讹兽怎么可能说真话!
可是……可是另一个念头,更强大、更迫切地压过了一切:这是唯一的指望了!必须去试试!必须离开!现在!
求生的本能驱散了最后一丝疑虑。我甚至没有去想手腕上那诡异的触感,以及体内那份空茫的失落感。我拔腿就跑,沿着湿滑的河岸,朝着下游,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越来越浓的雾气里。
冰冷的雨丝扑在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把被恐惧和希望混杂点燃的邪火。河水在身旁无声流淌,黑得令人心慌。
跑了不知多久,气喘吁吁,肺部火烧火燎。前方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片异样的颜色——暗红色的。是河滩!
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讹兽没有骗我?!至少这一点上……
冲近那片河滩。果然,岸边的浅水区,水下隐约可见一片暗红色的卵石,河水在这里似乎真的平缓了许多。
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冰冷刺骨的河水,我踉跄着涉入水中。水很快漫过膝盖,冰冷刺骨,水底滑腻异常。我瞪大了眼睛,努力分辨着水下,寻找着那条所谓的“石堤”。
雾气在水面之上缭绕,能见度极低。只能凭着感觉,一步一步向前摸索。
水声哗啦,伴随着我粗重的喘息。
突然——
四周的雾气毫无征兆地变得浓稠如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一种绝对的、死寂般的安静猛地降临,连水声和我的呼吸声都被吸走了。
前方的浓雾深处,毫无征兆地,滑出了一抹轮廓。
修长,诡异,寂静无声。
是一艘船。
一艘由森森白骨构筑而成的小舟,每一根骨头都泛着陈旧的、冰冷的惨白光泽,关节处以一种非人的方式扭曲铆合。船首微微翘起,像某种巨兽残骸的下颚。
船上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
披着破烂的黑色蓑衣,斗笠压得极低,完全看不见面容,只能看到持着一根长长篙杆的手——那手也仿佛笼罩在一层流动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出枯瘦的轮廓。
白骨舟人!
传说阴河上的引渡者!见到它,便再也无法回头!
极致的恐惧像冰锥般瞬间刺穿天灵盖,将我钉死在冰冷的河水里。血液冻结,四肢僵硬,连尖叫都卡死在喉咙深处。
那舟,那人,无声无息地滑行,破开浓雾与墨色的水面,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它朝着我而来,不,是它经过的路径,恰好笼罩了我所在的位置。
时间的流逝变得粘稠而缓慢。
就在那白骨小舟即将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仿佛是无意的,又仿佛是命运的刻意安排——
那舟上模糊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它似乎……侧过了头。
斗笠之下,那片原本是面容的、不断流动扭曲的模糊阴影,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刹那,停滞了。
我对上了一道目光。
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没有眼睛,没有形态,却分明感到一种极其古老的、漠然的注视。穿透了我的血肉,我的骨骼,直接钉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然后,就在那模糊的轮廓之后,在那片凝固的阴影里,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
一张……我自己的脸!同样模糊,同样扭曲,同样带着非人的漠然!一闪而逝!
心跳骤停。
小舟无声滑过,没入身后的浓雾,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冰冷的河水依旧漫过我的膝盖。
我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寒和剧烈的耳鸣。
刚才……那是什么?
斗笠下的……是什么?
讹兽那轻快悦耳、却又恶毒无比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在这一片死寂中,无比清晰地回荡在脑海里:
“你猜,摆渡人模糊的脸,是否与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