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血蝶之灾(下)(2/2)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没有声音,但他读懂了她的哀求,她的绝望,还有…最后那一丝被逼到绝境后、为了孩子而升起的、决绝的牺牲!
是他!是他林老栓!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族老和村长的威压下,在“保住孩子”这个巨大诱惑和恐惧的夹击下,懦弱地、颤抖地、缓缓地…点了头!
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妻子…推向了那狰狞蠕动的树根!是他眼睁睁看着阿秀在最后一刻,将襁褓中的栓子奋力塞进他怀里,然后被无数冰冷滑腻的树根拖入地底!他记得阿秀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让他此后二十年每一夜都从噩梦中惊醒的、空洞的解脱!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撕裂出来的嚎叫,猛地从林老栓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积压了二十年的、足以将人彻底焚毁的悔恨、痛苦和自我憎恶!这声嚎叫,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怨魂的尖啸和能量的碰撞!
他猛地从泥地里挣扎着爬了起来!那条被老道粗暴接好的断腿似乎已感觉不到疼痛。他脸上涕泪血污横流,五官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睛里一片血红,死死地盯着那只小小的红蝶,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被他亲手葬送的女人。
“阿秀——!栓子——!”他发出泣血般的嘶吼,声音破碎不堪,“是我!是我害了你们!我该死!我早就该死了!”
他像是彻底疯了,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崩塌的邪树和喷涌的黑洞,只是死死盯着那只红蝶,又猛地转向正在黑气狂潮中苦苦支撑的玄尘,眼中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癫狂的光芒!
“道长!用我!!”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穿透混乱的能量风暴,“用我这身罪孽的血肉!填了那鬼窟窿!老子…老子跟它同归于尽!”
吼完,他不等玄尘回应,也不再看我,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近乎释然的笑容。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向自己手腕的血管!
“噗嗤!”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但那血…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的暗紫色!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那是被邪树气息浸染了二十年、又在他临死前的巨大悔恨与自我诅咒中发生异变的污秽之血!
他张开双臂,如同扑向火焰的飞蛾,又像一颗投向地狱之口的血肉炸弹,带着喷涌的暗紫污血,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喷涌着污秽黑气的巨大黑洞——纵身一跃!
“爹——!”我的嘶喊被黑洞喷涌的气流和能量碰撞声彻底撕碎。
林老栓的身影瞬间被浓稠如墨的污秽黑气和无数疯狂的怨魂虚影吞没!消失在那深不见底的地狱之口中!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刹那——
“轰——!!!”
那巨大的黑洞仿佛吞下了一颗极度不稳定的炸弹,猛地向内剧烈收缩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比之前强烈十倍的恐怖能量乱流!一股混合着林老栓异变污血、他临死前极致悔恨怨念、以及黑洞本身狂暴秽气的、无法形容的毁灭性能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在黑洞深处轰然炸开!
“噗——!”
如同一个巨大的脓包被戳破!整个黑洞猛地向外膨胀、鼓胀!喷涌的黑气不再是单纯的污秽怨魂,而是变成了粘稠的、燃烧着暗紫色火焰的毁灭洪流!无数怨魂在这狂暴的、混杂着同源罪孽气息的爆炸中被瞬间撕碎、湮灭!
那邪树残留的意志发出一声尖锐到极致、充满无尽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惨嚎!它寄身的“通道”被这源自内部的、同归于尽般的爆炸重创了!
而玄尘,等待的就是这一刻!邪树意志因链接重创而出现瞬间的涣散和虚弱!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玄尘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光,口中真言如同雷霆炸响!他不再保留,将残存的所有道元,毫无保留地注入手中光华黯淡的柴刀!
“嗡——!!!”
柴刀再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比之前斩断妖根时更加纯粹、更加凝练的金光!那光芒不再煌煌浩大,而是凝聚成一道纤细如发、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净化一切污秽的极致金线!
“破邪!显正!灭!”
随着玄尘最后一声断喝,那道凝聚了他毕生修为和最后道元的极致金线,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裁决之剑,无视了空间,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因内部爆炸而剧烈鼓胀、能量紊乱的黑洞核心——刺入了那邪树意志最后残存的、与地脉秽气链接的节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极度不甘和痛苦的嘶鸣戛然而止!
那鼓胀喷涌着暗紫火焰和污秽黑气的黑洞,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猛地向内塌缩!狂暴的能量乱流瞬间平息!喷涌的黑气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倒吸回去!无数尚未湮灭的怨魂虚影发出最后一声解脱或恐惧的尖啸,被强行吸回那迅速缩小的黑暗之中!
“轰隆隆…”
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巨响,仿佛地脉在自行调整、修复创伤。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合、缩小!喷涌的污秽黑气急剧减少、变淡!冲天而起的怨气柱如同失去了支撑,迅速消散在浑浊的天光中!
几个呼吸之间,那曾经如同地狱之口的巨大黑洞,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一个微微凹陷、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淡淡焦糊味的普通土坑。坑底,隐约可见一些被高温瞬间熔融后又冷却的、如同琉璃般的暗红色结晶碎片。
整个洼地,那积压了二十年、令人窒息的阴冷、血腥和绝望气息,被这最后的爆发和净化彻底涤荡一空!崩塌倾倒的巨树残骸、腐朽断裂的树根、散落满地的灰烬和血污…一切被邪树污染过的东西,都失去了所有邪异的气息,变得平凡、死寂,如同经历了千万年自然风化的普通朽木。
风,终于真正地吹了进来。带着山野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散了洼地里最后一丝阴霾。
金色的阳光如同流淌的熔金,泼洒在这片刚刚经历了地狱般浩劫的土地上。照亮了满地腐朽的巨大树骸,照亮了那个被弥合的、微微凹陷的土坑,照亮了散落的灰烬和零星几具已彻底风干的残骸,也照亮了远处那几个瘫软在地、目光呆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幸存村民。
还有我。
我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阳光落在脸上,带来久违的暖意,却无法立刻驱散骨髓深处残留的冰冷。手腕上那圈焦黑的“缚魂索”痕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小腹深处,那枚被阿秀残魂冰封的“种子”依旧传来冰冷的悸动和异物感,如同一个沉睡的噩梦。
老道玄尘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我的身边。他默默地站着,枯瘦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蜡黄疲惫的样子,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刚才那最后一击,耗尽了他所有。他缓缓弯下腰,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却不是扶我,而是极其小心地、从我被树根拖拽时蹭破的衣襟边缘,捻起了一小片东西。
那是一片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边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淡金色的…红色蝶翼碎片。它比最轻的羽毛还要脆弱,在阳光下半点光泽也无,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为尘埃。
玄尘将它托在掌心,眼神专注得如同捧着举世无双的珍宝。他凝视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从自己那件破旧道袍的衣襟深处,摸出一个同样破旧、却洗得发白的小布袋。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脆弱到极致的蝶翼碎片放入布袋中,然后紧紧系好,郑重地放回怀里,贴在心口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淡淡的白雾,随即消散。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有之前的锐利审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结束了。”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虚,“诅咒的源头已毁…纠缠的怨念…也随他们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洼地边缘那几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幸存者,又落回我身上,落在我下意识捂住的小腹位置:“你体内的‘种子’…被至亲残魂冰封…邪树意志已散…地脉秽气已平…它…暂时无碍。但此物…终究是隐患…与地脉秽气同源…需…远离此地…以人间生气…徐徐化之…”
他抬起头,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群山之外的方向。
“走吧。”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带着你这条命…远离这伤心地…活下去。山外…有生气…有活水…或许…能磨灭那冰壳下的邪根…这是…他们…最后的心愿。”
他不再看我,转过身,佝偻着背,拄着那把已经彻底变回锈迹斑斑模样的柴刀,一步步,蹒跚而坚定地,朝着洼地东侧那片枯死的荆棘丛走去。他的背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得很长,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却又带着一种阅尽沧桑、事了拂衣去的孤寂。
“道长!”我挣扎着爬起来,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声音嘶哑,“您…您要去哪?”
老道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有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随着晨风断断续续地飘来:
“尘缘已了…该回…该回山…睡觉去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荆棘丛后,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洼地里那巨大的树骸、弥合的土坑、散落的灰烬,我手腕上焦黑的痕迹,还有小腹深处那冰冷的悸动,证明着昨夜那场如同噩梦般真实发生的浩劫。
阳光越来越暖。我站在原地,茫然四顾。远处幸存的村民似乎终于从极致的惊吓中缓过一丝神,有人开始发出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哭泣,有人则目光呆滞地望着洼地中心的巨大树骸和那个焦黑的土坑,脸上是彻底的麻木和空洞。
这个被诅咒了二十年的地方,似乎终于摆脱了那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血蝶不会再来了,邪树也化为了朽木。但代价是什么?是满地的尸骸?是彻底破碎的人心?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是父亲以最惨烈的方式赎罪?是母亲最后残魂的冰封?还是…我体内这颗不知何时会再次苏醒的“种子”?
活下去。
老道的话,父母最后的心意,如同烙印刻在心头。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满鲜血与绝望、如今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死寂的土地,看了一眼远处那几个如同孤魂野鬼般的幸存者。没有告别,没有言语。
转过身,迎着初升的朝阳,踏着脚下被阳光晒得逐渐温暖的泥土,一步一步,朝着东方——那荆棘丛后、群山之外的方向走去。
身后,那片被诅咒的洼地,连同那个埋葬了太多秘密和痛苦的村子,在视线中越来越小,最终被起伏的山峦彻底阻隔。
只有风,带着山野草木的气息,吹动我破烂的衣襟。
不知走了多久,翻过一道光秃秃的山梁。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停下脚步,抬手遮挡,眯着眼望向那无垠的、湛蓝的天空。小腹深处的冰冷悸动,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也微弱了一丝。
就在这时——
“扑簌簌…扑簌簌…”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振翅声,如同最温柔的耳语,毫无征兆地在我身边响起。
我猛地转头。
只见一片小小的、轻盈的红色,正从我破烂的衣襟里挣扎着飞了出来!
不是一只!
是十几只!几十只!上百只!
无数只小小的、翅膀近乎透明的红色蝴蝶,如同凭空涌现的奇迹,从我的衣襟褶皱里、从袖口的破洞里、甚至从我散乱的发丝间,轻盈地、无声地钻了出来!
它们和洼地里最后消散的那只红蝶一模一样!纯净无瑕的红色翅膀,边缘流淌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在炽烈的阳光下,如同跳动的火焰,又如同最纯净的红宝石!它们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气,只有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经历过极致痛苦与净化后的纯净与温暖!
它们围绕着我,翩翩飞舞,轻盈地上下翻飞,翅膀扇动带起微弱的气流,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轻柔的触感。无数点纯净的红光在我周身闪烁、跳跃,如同环绕着星辰。它们飞过我的手腕,那圈焦黑的痕迹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它们萦绕在我的小腹周围,那冰冷的悸动仿佛也被这温暖的红光轻柔地安抚着。
它们没有停留。盘旋了片刻,仿佛在告别,又仿佛在确认,在祝福。
然后,这成百上千只小小的红蝶,汇聚成一条温暖而明亮的红色光带,如同一条潺潺流动的生命之河,在湛蓝的天空下,轻盈地、义无反顾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朝着那未知的、广阔的山外世界——飞去了。
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最终,化作天边一片流动的、温暖的红色光点,融入了无垠的蓝天与阳光之中,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久久地凝望着那片空荡荡的、只余下阳光与蓝天的方向。山风呼啸而过,吹干了脸上残留的泪痕,也吹动了衣襟。
手腕上,那圈焦黑的痕迹,在炽烈的阳光下,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刺骨。小腹深处,那冰封的“种子”,在红蝶带来的暖意中,沉静地蛰伏着。
我最后看了一眼红蝶消失的天际,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不知何时,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红色玉扣。它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纯净无瑕,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泽,像一滴凝固的血,又像一颗跳动的心。没有绳索,却散发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暖气息。
我将这枚小小的红玉平安扣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转过身,沿着山梁,向着太阳,向着山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