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血染.霓虹(上)(2/2)
“用孩童的血……练邪功……”
寒意,比雨水更刺骨,瞬间攫住了心脏。血衣楼深处那些阴冷的角落,血枭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特殊”低阶学员“资质”的诡异兴趣……还有那些在训练中“意外”重伤或“淘汰遣散”后,便如同人间蒸发般再无音讯的幼小身影……那些曾被忽略的、细微的疑点,此刻在王振邦用生命传递的信息下,骤然串联,化作狰狞的毒蛇,噬咬着理智。
潜入浮魔坊,不仅是任务,更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唯一的……求证之路。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在刀尖上行走的精密棋局。血衣楼的资源被隐秘地调动起来,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开始围绕“浮魔坊”这个关键词缓缓收紧。我像一台冰冷的机器,过滤着所有能接触到的情报碎片,从城市下水道里老鼠般的线人口中,从某些见不得光的灰色档案夹里,从黑市情报贩子闪烁其词的交易里……
浮魔坊,这个名字如同幽灵,在城市的阴影里流传。没有固定据点,没有公开身份,只有代号和传说。他们像一群真正的幽灵,游走于法律和道德的边缘,用最隐秘的方式行动——一场看似意外的火灾,烧毁了藏匿虐待儿童影像的地下窝点;一次精心策划的“劫富济贫”,让盘剥贫民窟的恶霸倾家荡产,赃款却神秘地出现在几家孤儿院的账户上;一桩桩悬而未决的陈年旧案,关键证据会离奇地出现在检察官的匿名信箱里……他们的行动毫无规律可循,却总能在最深的黑暗里,撬动一丝微弱的、属于底层的天光。维护正义?这个词在血衣楼的词典里,是最大的讽刺。但此刻,它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需要最敏锐的嗅觉去串联。一个代号“灰隼”的掮客,在黑市边缘游走,只做特定情报的“清洁”工作。一个在古董街开了几十年钟表铺的跛脚老人,他修理的不仅仅是齿轮,更是某些特殊信息的传递节点。还有城西那家由修女主持、专门收容残疾孤儿的“圣心慈幼院”,它那看似摇摇欲坠的账本下,隐藏着几笔来源不明、数额却足以支撑它艰难运转的捐赠……
每一步试探都如履薄冰。既要利用血衣楼的渠道和身份获取信息,又要小心翼翼地抹去自己探查的痕迹,避免引起血枭的警觉。每一次与线人的接触,每一次对线索的追踪,都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终于,一条若隐若现的“路径”在情报的迷雾中逐渐清晰:浮魔坊的核心成员,似乎会在每个月的第三个新月之夜,经由城西那家不起眼的“圣心慈幼院”,接收或传递某种关键指令。而那座慈幼院破败的后院深处,据说隐藏着一个废弃多年的防空洞入口。
新月之夜,无月。浓墨般的黑暗笼罩着城西的贫民窟。空气里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廉价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我如同一抹真正的影子,贴着斑驳潮湿的墙壁移动,身上的衣服早已换成最不起眼的深灰色工装,脸上也做了简单的易容,掩盖了过于醒目的轮廓。目标就在前方——那栋低矮破败、墙皮大片剥落的“圣心慈幼院”。几扇窗户透出昏黄微弱的光,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寂。
没有走正门。我绕到建筑背面,那里是堆积如山的废弃杂物和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迅速锁定了一处被破旧木板和油毡布半掩着的、几乎与周围污垢融为一体的低矮铁门。门锁锈迹斑斑,但锁芯结构……简单。
指尖在工具袋中捻出两根特制的细长钢针,触感冰凉。侧耳倾听,除了远处野猫的嘶叫和风声,一片死寂。屏息凝神,钢针无声探入锁孔。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到极限,如同在耳膜上刮擦。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弹响。成了。
轻轻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杂着浓重霉味、尘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气的阴风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门内,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陡峭的混凝土阶梯,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阶梯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久无人迹。
我侧身闪入,反手将铁门虚掩,只留下一道细微的缝隙。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光线。我闭上眼几秒,再睁开,让瞳孔适应这极致的黑暗。阶梯向下延伸,仿佛通往地狱的咽喉。脚下是厚厚的积尘,每一步踏下,都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如同踩在棉花上,竭力不激起一丝尘埃。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只有自己刻意压制到最低的心跳声和血液奔流的微弱回响。
阶梯的尽头,连接着一条更宽阔、却同样幽深死寂的甬道。两侧是粗糙的水泥墙面,冰冷潮湿。黑暗中,我的感官被提升到极限,捕捉着空气最细微的流动,分辨着尘埃中任何一丝异样的气息。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霉腐气味。
就在这死寂中,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幻觉般的金属摩擦声,毫无征兆地从前方深邃的黑暗甬道里传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暴露了?陷阱?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身体的本能已快过思考!脚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向侧面阴影最浓的墙角全力扑去!
几乎就在身体离开原地的瞬间——
嗤!嗤!嗤!
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死寂!几点寒芒如同毒蛇的獠牙,带着致命的尖啸,精准无比地钉入我刚才站立位置背后的水泥墙面!力道之大,坚硬的混凝土表面瞬间爆开细小的碎石粉末!是弩箭!强劲的机簧弩!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伏击!对方不仅发现了我的潜入,甚至预判了我的位置,布下了致命的杀局!
来不及喘息!身体扑入墙角的阴影,触地的瞬间毫不停留,借着前冲的惯性猛地团身翻滚!黑暗中,预判的轨迹再次被捕捉!又是几道阴狠刁钻的寒芒,几乎是贴着翻滚的身体钉入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对手不止一个!而且配合默契,封锁角度极其刁钻!黑暗是他们的主场!
翻滚停止的刹那,我猛地蜷缩在墙角一个废弃的、锈蚀大半的铁皮柜后面,急促地喘息。冰冷的铁锈味和浓重的灰尘涌入鼻腔。耳朵捕捉着黑暗中的动静——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不同方向包抄而来,如同狩猎的群狼,带着冰冷的杀意。
不能被困死在这里!心念急转。指尖迅速探入腰间的工具囊,摸出两枚特制的、只有拇指大小的金属圆球。毫不犹豫,用尽指力,朝着甬道深处和侧后方两个预判敌人可能包抄的位置狠狠掷出!
金属圆球撞在远处的墙壁和地面上,发出清脆但绝不引人注目的“叮当”声。这声音在死寂的甬道里异常清晰。
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
轰!轰!
两团刺眼欲盲的炽白强光在黑暗中猛然炸开!如同两颗微缩的太阳瞬间降临!恐怖的光爆瞬间吞噬了方圆十数米的空间!将原本浓稠如墨的黑暗撕得粉碎!
“呃啊——!”
“我的眼睛!”
几声猝不及防的痛苦闷哼和短促的惊呼几乎同时响起!突如其来的极致强光,足以让任何在黑暗中长时间潜伏的眼睛瞬间致盲!
就是现在!
强光爆发的瞬间,我早已闭上双眼,仅凭着记忆和刚才声音定位的方向,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从铁皮柜后暴射而出!目标直指最近的一个被强光闪得失声痛呼的身影!
风声在耳边呼啸!对方显然训练有素,虽然双眼剧痛暂时失明,但听风辨位的本能仍在!察觉到恶风扑面,下意识地就抬起手臂格挡,另一只手则本能地向腰间摸去!
太慢了!
我的动作更快!在对方手臂抬起的瞬间,身体已经如同鬼魅般切入他中门大开的空档!右手并指如刀,灌注全身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狠辣地劈砍在他脆弱的颈侧动脉上!
“呃!”一声短促的闷哼。那人身体猛地一僵,抬到一半的手臂软软垂下,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无声无息地瘫软下去。
没有丝毫停顿!解决第一个的同时,左脚为轴,身体借着前冲的惯性猛地拧转!腰间的软剑在黑暗中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出鞘!剑身在强光余晖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直刺侧后方另一个捂着眼睛、正试图后退拉开距离的身影!
噗嗤!
剑锋精准地穿透了对方仓促间试图格挡的手臂,刺入肩胛下方的位置!避开了要害,却足以瞬间废掉他一条胳膊的战斗力!
“啊——!”凄厉的惨叫在狭窄的甬道里回荡,盖过了强光消散的余音。
第三个敌人!位置稍远,似乎受强光影响最小,反应也最快!在我刺中第二个敌人的同时,一道凌厉的刀风已从斜后方劈头砍来!带着同归于尽的狠戾!
来不及抽剑回防!我猛地松开剑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泥鳅,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向后仰倒!冰冷的刀锋几乎是贴着鼻尖呼啸而过,削断了几根飘起的发丝!
仰倒的同时,左脚闪电般向上撩起,脚尖灌注全力,如同钢锥般狠狠踢向对方持刀手腕的脉门!
“咔嚓!”一声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短促的痛呼,钢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远处地上。
身体借着一踢之力,在半空强行拧转,右手在地上一撑,瞬间弹起!在对方因手腕剧痛而失神的刹那,右膝如同攻城锤,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冲势,狠狠顶撞在他的胸腹之间!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那人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中,身体弓成虾米,双眼暴凸,口中喷出血沫,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水泥墙上,软软滑落,再无动静。
甬道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强光弹残留的刺鼻硝烟味和浓重的血腥气在弥漫。三个袭击者,两个昏迷,一个重伤倒地呻吟,彻底失去了威胁。我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风箱般鼓动,汗水混着灰尘黏在脸上。强光弹的余晖彻底消散,黑暗重新合拢,但空气中弥漫的杀意和血腥,比之前更加浓重。
“啪啪啪……”
清晰的、缓慢而有节奏的鼓掌声,突兀地从甬道更深处、未被强光波及的浓重黑暗里传来。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还有人!而且,他目睹了全程!
一个身影,如同从黑暗本身凝结而出,缓缓踱步而来。脚步声平稳,从容不迫。他停在距离我大约五步远的地方,恰好处于一个微光勉强勾勒出轮廓的位置。身材挺拔,穿着深色的、样式简洁却质地精良的立领长衫。脸上没有任何遮蔽,那是一张极其儒雅的脸,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然而,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如同古井深潭,幽邃、平静,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伪装,映不出丝毫光亮。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没有审视,没有敌意,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力量。他缓缓开口,声音温和醇厚,如同上好的陈酿,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弥漫着血腥和硝烟的甬道里回荡:
“冷月姑娘,血衣楼的‘夜莺’……这份见面礼,未免过于血腥了。”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代号!甚至点出了我在血衣楼表面的身份!
一股寒意,比刚才面对致命弩箭时更甚,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潜伏,在他面前,似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站在原地,身体僵硬,指尖冰凉。甬道里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浓得令人作呕。那个自称陆知远的男人就站在几步之外,儒雅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那双古井般的眼睛,仿佛能直接看穿我皮囊下属于“冷月”的冰冷内核。他身后更深沉的黑暗里,似乎还有几道沉默的影子,如同磐石般伫立,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浮魔坊的待客之道,就是用淬毒的弩箭?”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刻意带上任务执行者惯有的冷硬和嘲讽,试图夺回一丝主动,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目光扫过地上失去战斗力的袭击者,落在陆知远脸上,“还是说,这就是陆首领口中的‘正义’?”
陆知远脸上的温和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甬道深处:“比起血衣楼用孩童性命铺就的‘功勋’,这点自卫的手段,或许算不得什么。冷月姑娘,你的疑惑,需要答案。而答案,需要亲眼去看。请。”
一个“请”字,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退路?早已被黑暗和他身后沉默的力量堵死。前进?前方是浮魔坊的巢穴,是龙潭虎穴。但王振邦那双凝固的眼睛,血衣楼地下深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还有那枚染血的“浮”字徽章,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的脚步。
我没有选择。或者说,答案本身,就是唯一的选择。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迈开了脚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叩响,在这死寂而弥漫着血腥的甬道里,显得格外突兀。陆知远微微颔首,转身,步履从容地在前面引路。他身后那几道沉默的影子,如同融入黑暗的护卫,无声地跟在两侧。
甬道七拐八绕,不断向下延伸。空气愈发阴冷潮湿,霉腐味中开始掺杂一种难以形容的、陈旧而压抑的气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大门。陆知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在门侧某个隐蔽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
“嗡……”
低沉的机械运转声响起,沉重的金属大门缓缓向内滑开。一股迥异于甬道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豁然开朗。
这不像一个秘密组织的巢穴,更像一个巨大而奇特的地下工坊。空间异常高阔,穹顶由粗粝的岩石构成,悬挂着数盏光线稳定柔和的、造型奇特的汽灯,散发出明亮却不刺眼的光。空气流通顺畅,带着地下特有的凉意,却并无憋闷之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四周的墙壁。它们被巧妙地开凿、打磨,嵌入了一排排巨大的、深嵌于岩壁之中的金属书架。书架上并非寻常书籍,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卷宗!皮革的、硬纸的、甚至还有古老的竹简和绢帛!卷宗的颜色深浅不一,新旧各异,有些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年代久远。它们被分门别类,用不同的金属标签标记着,标签上的字迹古朴而清晰——有些是地名,有些是年份,有些则是人名或组织的代号。这简直是整个城市、甚至更广阔区域所有隐秘的沉淀之地!
工坊中央,是几排巨大的、打磨光滑的石质长桌。桌上并非武器或图纸,而是整齐地摆放着许多打开的巨大卷宗,旁边散落着笔墨、尺规、以及一些造型奇特、闪烁着微弱光芒的金属仪器。数十个人影在长桌间穿梭、忙碌。他们穿着样式简洁、便于行动的深色或灰色布衣,动作麻利,神情专注而肃穆。没有交谈,只有卷宗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页的细微声响,以及偶尔仪器发出的极轻微的滴答声。一种沉重而高效的氛围弥漫其间。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瞳孔骤然一缩!
在工坊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靠近岩壁书架的地方,摆放着几张相对低矮的桌子。桌旁坐着的,是几个孩子!年纪大约在十岁左右,穿着干净但朴素的衣服。他们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用手中的刻刀和特制的金属针笔,在一块块巴掌大小、质地奇特的薄金属片上,小心翼翼地刻划着极其微小的符号和线路!动作一丝不苟,眼神清澈而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他们的手指……无一例外,都显得异常灵活、稳定,远超同龄人!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精准训练才能达到的控制力!一个孩子似乎刻完了一小片,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就在他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颈侧靠近耳后的位置——一块暗红色的、扭曲的疤痕!形状狰狞,像是被严重灼伤后留下的印记!
寒意如同冰水,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血衣楼!这是血衣楼早期淘汰筛选低阶学员时,对“不合格者”施加的“烙印”!一种残酷的标记!这些孩子……他们是从血衣楼的“淘汰”名单里活下来的!是那些被判定为“没有价值”或“意外消失”的“残次品”!
“他们……”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无法成言,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孩子颈侧的疤痕,又猛地转向陆知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怒和求证,“他们颈上的烙印……”
陆知远一直平静地看着我,此刻,他脸上那丝惯常的温和笑意终于彻底敛去。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沉重,如同承载着万钧之重。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迈步走向那个角落,脚步比之前沉重了许多。
他走到那个揉眼睛的孩子身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长辈的慈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顶。那孩子抬起头,看到陆知远,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信赖的笑容,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陆先生!”
陆知远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孩子颈侧的疤痕,那疤痕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楚和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也传入这巨大工坊的每一个角落:
“浮魔坊的‘正义’,不是挂在嘴上的漂亮话,更不是用无辜者的血染红的勋章。”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工坊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那些忙碌的身影、那些专注刻录的孩子,“它藏在被遗忘的卷宗里,藏在受害者无声的眼泪里,藏在每一次为弱小者拨开黑暗的微光里……也藏在,把这些被当成‘废料’抛弃的孩子,从地狱边缘拉回来,让他们残缺的手,也能为这世道刻下一道‘生’的印记里。”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我脸上,那双古井般的眼睛深处,仿佛有熔岩在冰冷的表象下奔涌:“冷月姑娘,你来自血衣楼,你看惯了杀戮和利用。现在,你看到了浮魔坊的‘正义’。它或许不够强大,不够光鲜,甚至……充满了血腥的代价。”他顿了一下,声音更沉,“但它的颜色,从来不是孩童的血染成的。染红它的,是那些为守护这些微光而倒下的……我们自己的血。”
工坊里一片寂静。只有卷宗翻动的沙沙声和孩子们刻录的细微声响,在此刻听来,却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击在我的心脏上。眼前是如山铁证,耳边是陆知远沉痛而坚定的声音。血衣楼的指令冰冷如刀,王振邦临死前的控诉字字泣血,而眼前这些专注刻录的孩子颈侧的烙印,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撕开了血衣楼冠冕堂皇之下的黑暗一角!
信念的高塔,在无声的轰鸣中,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我……”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艰涩无比。无数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最终化为一种冰冷的决绝。我看着陆知远,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清晰,“血衣楼派我潜入,刺探浮魔坊核心,伺机……除掉你。”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刮过喉咙。
陆知远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一丝了然。“我知道。”他淡淡地说,声音温和依旧,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从你踏入城西那一刻起,你的‘身份’,就不再是秘密。”
他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一股寒意夹杂着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的潜伏,我的伪装,在他眼中,是否只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那些刻意的接近,那些旁敲侧击的试探……他全看在眼里?
“那你……”我几乎无法理解。
“为什么还让你进来?”陆知远接过了我的话,嘴角浮现一丝极淡、却异常复杂的弧度,像悲悯,也像某种沉重的期许,“因为,你眼中除了任务,还有别的东西。王振邦用命换来的东西……在你心里,没有完全死去。”
他转身,不再看我,目光投向工坊深处那些沉默而忙碌的身影,投向那些专注刻录的孩子。“浮魔坊从不强求任何人留下。但门开着,是为那些心中尚存一丝烛火,愿意在黑暗中点亮它的人。”他的声音回荡在巨大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留下,或者离开。选择权,在你。”
留下?意味着彻底背叛血衣楼,成为整个组织不死不休的猎杀目标,余生将与无尽的追杀和黑暗为伴。离开?回到那个用孩童鲜血修炼邪功的魔窟,继续做一把沾满无辜者血腥的刀?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胸腔内猛烈地撕扯冲撞。一边是烙印在骨血里的服从和杀戮本能,一边是刚刚目睹的、带着血与泪微光的沉重真实。王振邦咽气前凝固的眼神,那些孩子颈侧狰狞的烙印,陆知远平静话语下隐含的惊涛骇浪……无数画面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切割。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成一个世纪。工坊里,翻动卷宗的沙沙声、刻录金属的细微刮擦声,此刻听来都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终于,我缓缓抬起头,看向陆知远挺拔而沉默的背影。胸腔里那股狂暴的冲突,在极致的撕扯后,竟诡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片冰冷而坚硬的决绝。没有言语,没有宣誓,我只是迈开脚步,走向离我最近的一张堆满待整理卷宗的长桌。桌上放着备用的刻录工具和空白的金属信息片。
我拿起刻刀和一枚冰凉的金属片,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需要绝对掌控力的重量和质感。然后,沉默地坐下,学着旁边那些孩子的样子,低下头,将全部心神凝聚于刀尖,在坚硬的金属表面,刻下第一道属于浮魔坊的、生涩却无比坚定的印记。
嗤…嗤…微不可闻的刻划声,融入工坊的韵律之中,成为这地下世界里,一个新的、微弱却清晰的心跳。
日子在浮魔坊的地下工坊里,像一条沉静而深邃的暗河,表面波澜不惊,水下却涌动着无尽的隐秘与力量。我,曾经的“冷月”,血衣楼最锋利的刀,如今有了一个新的代号——“影蚀”。这名字如同我此刻的处境,游走在光与影的侵蚀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