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书卷重题吾友字 残砚池再淬明月光(2/2)
悬腕落笔!朱砂滚烫如焚!
笔锋硬折如断刀!收束处却透出一股压不住的孤峰破云之势!是四个力透三分的血朱篆铭:
守 璞 赠 吾 友
最后一捺如铁钩收笔,朱砂淋漓似血仍未干!映着她煞白如冰雪的面庞和眼中一泓至烈至纯的决绝光芒!
“拿……去。”她声音微微发颤,将那本封面染血的《论语》连同掌心灼热的朱砂温度,一起推向如石化的徐墨言!双手却死死将案上端溪砚按住,如同按住了她前半生所有不堪回望却又无法丢弃的筋骨,“待你我……皆能无愧于心、行尽磊落坦荡之路时……砚台……自当奉还。” 烛光跳跃在她眼底细碎的冰晶上,竟似有水光一闪而没!
精舍门重重合拢,隔绝了里外两个世界。门外吴妈妈的哭闹叫骂和门内死一般的沉寂在厚帘两侧碰撞奔突。徐墨言怀抱那本《论语》僵立原地,封面上那四颗朱砂小字似炭火般烙在心口。他喉结艰难滚动,目光扫过云卿死死撑在砚台上、骨节扭曲惨白的手背。
终于,他深深躬下腰去,对着那方被女子骨血体温焐热的石砚,对着砚台后面那双冰雪淬火后的眼眸,揖地至最低:
“守璞之言,重于山岳。此砚……墨言不敢逾约而取。”他直起身,再不看那砚一眼,只将怀中的《论语》贴胸藏得更深,“山长水阔……徐墨言……告辞!”
说罢,他竟不再停留片刻!猛地转身!大步掀帘!径直踏入阁外已浓稠如墨的春夜之中!身后传来吴妈妈被堵在喉咙里的半声哭嚎和帘内压抑不住的一声沉闷捶案声!他只做未闻!
更深漏断。
城南小客栈黑沉沉的马棚角落,一辆装满行李的简陋马车静待破晓启程。月色晦暗,唯湖上风卷起潮湿柳絮,粘了徐墨言满身满头。
他孤坐车辙之上,怀揣那本灼烫的旧书,心头那片空茫沉重却如压着孤山巨石。客栈中一点晕黄的残光斜斜透出后厨破窗,正好落在他脚边一堆乱草上。微光下,一团方正的靛蓝粗布包裹赫然躺在草间——正是他昨日包裹《论语》的那块布!
徐墨言瞳孔骤缩!忙俯身拾起!
布包入手沉重异常!
急急掀开层层粗布——一方冷硬厚重、在黑暗中兀自散发出幽微玉质微光的端溪石砚,正安卧在靛蓝粗布中央!那熟悉的紫青光晕,深邃墨池,池底沉寂如永恒的“月轮”……无一不是精舍案头那方!
砚身下垫着一小条薄如蝉翼的砑花素笺。借着微弱光线,纸上熟悉的清秀小字映入眼帘:
砚池有隙
见光则明
八个字,无声无息,却如春雷在徐墨言死寂的心湖炸响!他下意识地将砚台捧向残灯光源的方向——侧身一偏!——墨池边缘那道细微磕痕的缝隙被光线切过!就在那磕碰缺口的石骨断裂最深处,在晦暗阴影的掩盖下,赫然嵌着一条几乎不可察觉、被精妙打磨嵌入的薄薄金丝线!纯金丝线在石隙中弯出一道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篆字:“忍”!金线填石隙而存其骨脉,藏锋芒而续其精神!
是失落的残角!是那道被疯魔绝望的老秀才砸崩、滚落泥尘血泊、再也寻不回的残角!有人将它细心寻回,以纯金镶嵌填补,深埋入这道砚石伤口之中,如同以不屈的意志缝合了撕裂的命运裂口!让它成了伤痕深处最内敛最坚固的勋章!
“噗通!”
徐墨言双膝一软,竟颓然跪坐于冰凉泥地草芥之间!他死死抱住那块冰冷的石头,像抱住一座失而复得的魂魄家园!指尖颤抖着,一遍遍抚过那条嵌入裂痕深处的金线“忍”字!那尖锐的、冰冷的金铁骨节棱角,透过厚重石胎,透过无数辗转挣扎的血泪光阴,狠狠地、滚烫地,烙印在他滚烫跳动的心口!
晚风吹彻湖面,远处传来子规一声划破浓夜的清啼。
更漏声幽幽递入耳中。
他猛地抬头!
东方地平线上,一痕极细、极薄的鱼肚白,如同饱墨羊毫刚刚蘸上清水洇开一线清辉,正悄然刺穿深沉无边的黑色夜幕。
马车吱呀作响,碾过被春露打湿的驿道青石。
徐墨言掀帘最后回望。
湖上烟岚被晨光撕扯,如破絮般翻涌。凝香阁黛瓦飞檐的轮廓在雾霭中模糊又清晰,渐次熔成一片流动的、水汽浸染的灰青暗影。唯有一扇小窗洞开。窗内黝黯,不见人迹,却似有一种更澄澈的寂静扑面而来。
晨风猛地卷落车帘。车辙辘辘,向着北方故乡的方向,一路碾碎柳烟,碾碎晓露,碾碎一城喧嚣。
他将手探入怀中。那端砚一角崩裂处的纯金细线,隔着层层衣物,如同烙铁印记般灼烫坚定。前方山路崎岖蜿蜒,被初升的朝阳照得雾气升腾。
墨已磨穿千古月,柳丝难缚远行舟。那方金线缝合的残砚能否引动千里之外的奇缘?徐墨言怀中那纸“吾友”血书又蕴藏何等情谊?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