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窗书生惊鸿影 凝香阁墨客品禅心(2/2)
李客商人精似地察觉场中一丝微妙冷滞,立刻哈哈一笑岔开话题:“哎!我等今日就是奔着姑娘妙技而来!久闻姑娘笔下字迹最是清挺秀雅,近日我得了一柄上佳素纸檀香折扇,还请姑娘移玉手,留几个字儿,叫我好生攀附一回风雅!”
檀香折扇被恭敬奉上矮几。扇面洁白匀净,果然上好。小婢已极其利落地于书案上铺开一张素白宣纸。紫檀木小笔山上一支笔尖微湿的小楷狼毫正静静安躺着。又有小婢自锦匣捧出一砚,轻放在案头光线最明晰处。
徐墨言目光不由自主被那方砚吸引过去——
好砚!
砚身并不硕大,体态略浑圆端正,色如晴日天空下新雨洗过的远山青晕,青中隐隐泛透出一抹温润冷凝的深沉紫意。砚面石肌细密平滑如婴儿肌理。最为难得处,是那墨池略深,打磨得几无半点棱角痕,其光滑可鉴人影,仿佛天生与柔润之水亲近无间。此刻斜阳一抹余光恰好投入室内,那墨池底部幽深处,竟将窗外西湖水光天光一起聚拢收束映照出来,宛若一轮小小皎月沉潜于墨池深处,光华隐透,清幽绝俗!分明是端溪坑口所出顶级水岩精工细作打磨而成,千金难觅。
云卿款步移至案前,执起那支狼毫小楷。李客商等亦都肃然起敬围拢观摩过来。
徐墨言只见那支小巧的笔杆在她素白如玉、纤瘦指节间一转,笔尖吸饱了墨汁,竟似有了生命灵机,在那素白扇面上轻盈跳动起来——
她写得极快,笔锋却无半分轻滑潦草。点似青莲露坠池水,撇捺如风中瘦竹摇曳枝节,转折提按处筋劲沉着凝练,宛如山岳磐石般稳然峭立。疏密间架天然妙成,气韵如溪流跌宕穿行于林间幽谷。徐墨言自己亦写得一手好字,深知其中功夫深浅。眼前这女子腕底风骨精神,竟是不掺丝毫俗媚、清奇挺拔如临风修竹!绝非那些流连青楼女子们只为媚客取巧而摹仿的轻浮体态。这般字,需得骨子里也浸润了诗书清气才写得出来!
墨迹鲜亮湿润,是四个字迹端然清秀行书小字——“守拙抱璞”。
守拙抱璞!四字如针,徐墨言心头猛然一刺,他倏地抬头望向案旁女子。只见云卿神色依旧恬淡无波,仿佛腕底抒写的不是自家心声,而只是随意誊抄一句清浅诗文。守拙抱璞……身处这浓金艳粉、衣香鬓影之地,怀抱一块未加雕琢的天然璞玉?何等沉静孤傲,又暗藏何等辛酸!这四字似一把尖锥,猝然刺透徐墨言心底一层薄薄自矜外壳,窥见那深处共通的几分寒凉底色——他亦是那不肯合于流俗的愚钝书生,他亦是那不愿雕琢媚世却又不合时宜的“拙璞”!
正心中激荡着,只听身边李客商抚掌赞不绝口:“好字!果然是好字!清俊挺拔如竹!好一句‘守拙抱璞’,更见姑娘胸襟志向非凡!”他话音一转,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直切要害,“不知姑娘可有意售此字?李某愿重金求之,置于我杭城铺面上,好显文气!”
云卿搁下笔,眼帘微垂,唇角清浅笑意纹丝不动:“承李老爷抬爱。不过区区练手涂鸦,不堪入方家法眼。更兼写在扇上之物,只合随身小玩,若张挂于店铺市井之间,怕折了纸扇本身的雅趣,也污了贵号清名。李老爷还是请收好此扇吧。”声音轻柔婉转字字句句却分明疏冷得犹如深秋初冬清晨沾衣拂面之霜气,带着不可转圜的拒绝意味。
李客商一愣,脸上笑容微僵,显然未曾料到这般干脆利落拒绝,面上显出几分尴尬来。就在这微妙冷滞当口,一个清脆女声突兀地闯入精舍:
“哎哟喂,我的好姑娘!你今日身子原就有些不适,怎不多歇歇精神?还劳烦写什么劳什子字画给客官瞧?快快快,听妈妈一句劝,先回后头喝碗参汤暖身子是正经!” 只见一名头戴赤金点翠花簪、满脸脂粉浓得能掉粉渣的老鸨脚步生风似的疾步而入,堆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挤满讨好笑容,一面假意嗔怪云卿,一面眼神如钩子般在李客商、王秀才和徐墨言身上极快一扫,尤其落在那案头纸笔砚台位置。她口中对着云卿念叨,整个身躯却不着痕迹地挤开徐墨言,硬生生横隔在书案与徐墨言之间,遮挡严严实实。
徐墨言被老鸨身上一阵浓烈刺鼻香气冲得头脑发昏。
“吴妈妈好意,云卿心领了。”云卿淡淡开口,将方才那张用来试笔的素宣纸顺手叠起一角压在砚台下,神情自若,“李老爷一番盛情,我总不好怠慢。字已题毕并无大碍。请李老爷、王公子、徐公子安坐稍待,容云卿暂离片刻。”说完对着三人浅浅屈膝一礼,再不看老鸨一眼,竟自带着小婢从容步出月亮门而去。老鸨脸上笑容凝固须臾,继而笑得更加谄媚:“瞧瞧,姑娘到底乏了!三位贵客担待则个!老身亲自奉茶侍候!” 说罢,老鸨利落地将矮几上盛放点心的青花瓷盘撤了,换上两只缠丝玛瑙镶金大盏,殷勤执壶为李客商斟酒满上,身子扭动挪移间,如同戏台上泼彩油布般密不透风遮住那边书案。
徐墨言心口憋闷仿佛被无形气塞紧堵住。云卿身影已在门外消失,眼前唯有老鸨涂得血红的嘴唇不断开合絮叨着。他茫然坐下,指尖无意触碰到冰冷杯壁,耳中唯余嘈杂嗡嗡声响搅扰。目光空洞漫无目的掠过室内陈设,掠过那案上被老鸨身躯挡住的文房——赫然落在砚池底部!
方才试笔那张写着墨痕的白宣纸一角,此刻仍然被压在紫青色端溪砚台之下。斜阳不知何时偏移,正好透过云卿离去的月亮门洞照入精舍,一丝金色流光不偏不倚,轻轻舔舐在砚池那泓温润水面上。墨池底部那片小小圆圆的“月影”被这光芒一激,竟变得异常明亮清晰,清冽光芒几乎要穿透厚重青紫石色喷涌而出!而更为奇绝处,是墨池边沿下方镌刻着的两行极小却峭拔飞动的行书细字!其字细如蚊脚却神完气足,字迹在石上深深扎下了根: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何人不识君。
徐墨言如遭雷击!
他死死盯住那方承载着两句沉甸甸诗句的小小端砚。砚台边缘微微凹陷,被摩挲得光滑圆润,显出年深日久温润使用痕迹。这砚……莫非曾是云卿心爱旧物?这两句诗……写给谁?赠给谁?又激励谁?它曾摆在谁的书案上,伴随多少个秉烛苦读的寒夜?其主人如今又飘零何方?
他再无法移开视线。那墨池底下映现的明月,似乎也深深沉进他的心底深处。耳畔老鸨喋喋不休之声,李客商与王秀才推杯换盏笑语,甚至窗外飘渺的西湖波声,一时间俱被阻隔在这方静默端砚的界碑之外。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
他一遍遍无声默诵着,心中郁结许久的酸涩苦楚、对前程的茫然彷徨,竟如晨雾遇见朝阳般悄然散去几分。两行诗句带着端砚石胎特有的沉毅厚重感,渐渐压上他颤抖的指尖。
待云卿再回精舍,清幽素影甫一入室,徐墨言便猛然抬头望向她——不期然间与云卿澄澈目光碰个正着!二人视线在静谧黄昏光线中倏地一触即分。刹那间,仿佛有极轻微电流穿过空气。
云卿眸光似平静古井乍起微波,随即如常移开,似从未流露分毫异样波澜。她目光如风般轻轻拂过徐墨言脸庞,最后落向被微光浸润着的那方砚池深处两行诗句上。眼神极轻极快地一荡,如蜻蜓点水倏忽掠过深潭,旋即归于澄澈宁静。
此时一缕斜阳光芒由高窗外悄然探进,恰好如金纱般轻柔笼住云卿半副身形。那支素银小簪斜倚鬓间,此刻竟于浓稠暮色中也散发出淡淡清辉般光亮,一时之间……竟似比窗外西湖倒映的天光月色还要澄澈纯净几分。
窗外,一轮初升满月悄然跃出西湖水面,银辉泼洒,整座杭州古城仿佛沉入琉璃世界。万瓦粼粼如霜铺展,西湖水波被月色染作巨大光润素练轻柔起伏荡漾着。
徐墨言恍恍惚惚随李、王二人出了凝香阁,脚下青石街道也被这皎洁水月光芒漂洗得通体透明。
耳边王秀才意犹未尽地絮叨着:“啧啧啧!云卿姑娘当真是奇女子……那字写得……啧啧……”
徐墨言默然而行,却似未闻周遭人语。他怀中紧贴着肌肤处藏着一样冰凉物件——步出凝香阁月亮门前最后一刻,不知如何心念驱使,他趁旁人不备,匆匆伸手拾起云卿压在砚下那张试笔废稿小心纳入袖中。
行至断桥畔人流稀落疏影横斜处,他忍不住取出那张折叠的纸页。展开来,几行墨痕清晰映入眼帘——正是云卿起笔试墨、无意写下的几行小字:
花落幽窗砚池清,
浮生暂寄此心明。
何须金谷争颜色?
且看湖山与月平。
字迹清癯劲秀,筋骨内蕴,分明流露出书写者落笔时那一腔幽独情思!纸被墨浸润处微微皱起,有砚底轮廓依稀压痕尚在。月光下,那些墨痕竟也幽幽地折射出冷润光彩,恍然与那方端溪砚池沉底的“明月”同辉交映,字句间独对西湖月光的旷达胸怀呼之欲出。
徐墨言手指冰凉指尖拂过墨字凹陷处,目光穿透纸背,恍然见云卿秉烛临窗挥毫之姿。此刻天上明月光落湖底,湖底沉月映照此身,竟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处?前路茫茫无际,可砚池内那句古老劝慰却似有温热: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何人不识君。
西湖月光穿透单薄纸页,无声照亮了书生紧握墨痕的指尖,也照亮他眼底重新燃起的一点墨火。前方黑沉沉的夜路,忽然被这清澈月色濯洗出一条微光闪烁的未知坦途来。
欲知云卿何有此惊世墨宝,徐生又将探得何等前缘旧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