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梅桃下钗(2/2)
风送花香,也送来女子断断续续的絮叨,细微的、滚烫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陈墨书心口。他不敢对上那泪光点点的眼,目光只沿着那绣了缠枝莲的袖口向上,滑过她因紧张而绷紧的颈线,最后落在那微微启合的唇瓣上。千言万语在胸腔里冲撞、奔突,寻不到破堤的出口。
亭中空气沉滞如铁。终于,陈墨书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从袖中摸索出一个物件来。
“如眉……”
他唤她的名字,声音被离愁压得沙哑低沉。伸出的手在半空中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瞬,才将那物事小心翼翼放在冰凉的石案上。是一枚银钗。钗身纤细,素银光泽温润内敛,只在钗头雕琢了数朵小小的桃花,花瓣层叠而舒展,花蕊处各嵌着一点极精细的金箔,在透过藤萝缝隙漏下的阳光里,莹莹闪烁着,如凝聚了此刻枝头最为鲜活的花魂。
“走得匆忙,”陈墨书目光胶着在那颤颤的金色花蕊上,避开柳如眉骤然抬起的含泪的眼,“只寻了这个……权作……”他喉结艰难滑动了一下,终究说不出“定情”二字,只道,“念想。你好生收着,莫丢了。”
柳如眉的目光早已被那钗攫去。初看是银簪朴素,细观之下,那花瓣舒展的姿态,竟仿佛带着几分老桃树上那朵倔强顶梢花的神韵。她伸出手,指尖犹带着微凉的花露,极轻极轻地触到那冰冷的银饰。指尖一颤,如同花蕊触到了暖风,瞬间又缩了回去,只留一片滑腻的凉意。她终于鼓起勇气,将它紧紧握在掌心,金属的硬挺硌着柔嫩的手心,那一点微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头的酸胀。
“好看…”她低下头,声音如同花枝上滴落的露水,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字字砸在陈墨书耳中,“比外面……那些钗啊朵啊的,好看多了。”
亭外的忍冬藤后,碧荷的眼神骤然凝住,死死盯着柳如眉掌中那抹跳动的银光与金光。托盘里的冰碗遇热,滚落一滴水珠砸在她手腕上,刺骨的冰凉,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陈墨书胸腔里那团堵滞的气流,终于因她这句细微的、由衷的欢喜撬开了一道缝隙。心头的万顷重压似乎也因此松动了一丝。他深吸了一口甜腻的花香混杂着草叶清气的空气,声音稳了些,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三年,如眉。给我三年。此去杭州城,穷尽心力,必学成医道之精微。待归时……”他定定看进她终于抬起、水波潋滟的眼眸深处,目光灼灼如星,“十里红妆,迎你过门。”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小的铁锤,在这满亭飘飞的桃花里,郑重地钉下无形的誓言,“你…信我?”
柳如眉的眼眶终究盛不住那汹涌的水意,一颗泪珠毫无征兆地顺着白皙的脸颊滚落,“啪嗒”一声,碎在握着她握着银钗的手背上,溅起点点湿润。她重重点头,一下,再一下,像要以全部的心力将他这一刻的目光和诺言刻入骨髓。
“信。”她喉头哽咽,却字字清晰,如同溪流冲破了薄冰,“我就在这里,守着咱家的桃花,守着这枚钗,等你回家。”
离别的时刻终究如跗骨之蛆,一寸寸啃噬而来。
日头悄然向西滑落,柳府后院那棵老垂丝桃巨大的树冠,在青石小径上拖出一道不断延长的、沉甸甸的阴影。这阴影,凉津津地蔓过石亭的柱脚,终于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柳如眉水红色的裙裾。她感到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仿佛有冰冷的藤蔓顺着小腿向上缠绕。
陈墨书又一次探袖,摸出贴身藏着的一块包了油纸的铜刻罗盘针,低头看了看那微颤的磁勺所指方位,动作细微得近乎凝固。再抬眼时,脸上所有翻涌的离情别绪已被强压下去,唯剩眉宇间刻下的一道深痕和眼底化不开的疲惫。
“时候……真的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如同砂纸磨过粗砺的砖石,打破了亭中死寂。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滞涩,靛蓝的布包袱皮重新斜搭上肩头,系带收紧时勒出肩臂的瘦硬轮廓,像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柳如眉浑身一颤,猛地跟着站起,膝头的银钗滚落在青石凳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在这死寂里分外惊心。她的身体抖得厉害,几乎要靠双手抓住冰凉的亭柱才能站稳。目光死死追随着陈墨书离去的背影,唇瓣翕动,想说“再留一刻”,或者“带个信回来”,又或者仅仅只是唤一声“墨书哥哥”……然而所有的字句都被那巨大的恐慌和无措死死堵在喉咙里,梗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陈墨书却在那一声钗响后顿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高大瘦削的背影立在亭口,恰被几根纷落的桃花枝条切割。肩背上落了数片薄红花瓣。良久,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衣角处紧了紧,又倏然松开,仿佛要拂去什么看不见的重负。
他终究没有回头,抬步。靛蓝色的身影决绝地穿行过那道落英缤纷的桃蹊小径。水红的人影在他身后追了两步,纤细的足踝踩在厚厚的落花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踉跄着仿佛随时会被绊倒,却又凭着那股无形的、穿透肺腑的凝视之力支撑着,只是再无法靠近。最终,停在那株老桃干裂粗粝的树干旁,颤抖的手紧紧抠进粗糙的树皮缝隙,指甲断裂也浑然不觉。
花树下,那双杏眼里最后的光彩,随着那抹靛蓝身影在角门口处一闪即逝而彻底熄灭。泪水终于如同开闸般奔涌而出,无声地冲垮了所有强撑的堤坝。她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埋首于膝盖,双肩抑制不住地剧烈抽动,水红色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料下像一对挣扎欲折的蝶翼。那枚被主人无意遗落的银钗,静静躺在几步之遥的青石凳上,钗头桃花对着满天落英,蕊心一点倔强的金芒在暮色流离中,寂寞地亮着。
柳如眉倚着老桃粗糙的树干,也不知枯坐了多久。日影彻底沉入西边的粉墙黛瓦之后,暮色如同涨潮的青灰色海水,一点点漫过院落,将桃花那灼目的红晕都浸染得发暗发沉。晚归的雀子在屋檐叽喳几声,又很快消失在无边的沉寂里。膝头早已冰凉麻木,像两块失了知觉的寒石。泪水终于流干了,只在脸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浅痕,又被夜风一吹,干绷绷地难受。
“小姐?小姐!”碧荷带着哭腔的声音由远及近,急切地奔来。她跪坐在柳如眉身边,掏出自己的汗巾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残泪,双手冰得惊人。触手处柳如眉的衣裙也是一片湿冷寒腻,全是未干的露气和泪水。
碧荷的心突突直跳,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扫过小姐苍白木然的脸,又焦急地去寻地上,忽的落在了亭内石凳上那点不寻常的微芒上。“呀!”她低呼一声,爬起身冲过去,小心翼翼捧起那枚冰凉的银钗,如同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忙不迭地递到柳如眉眼前。
“小姐快看!是陈少爷的钗!在这儿呢!没丢!”碧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讨好的颤抖,“定是天太黑,走得急了……”
柳如眉的目光缓缓转动,落在那枚钗上,死水般的眼底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微弱的光透了进来。她伸出手,指尖发僵,带着残存的余颤,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将银钗紧紧攥回手中,粗糙的桃蕊花瓣纹路硌着掌心,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这痛感,竟将一颗麻木的心,戳得微微活泛起来。
碧荷费力地搀扶着柳如眉起身,主仆二人身影相叠,趔趄着走向柳府那黑沉沉的角门。就在碧荷伸手推开乌沉木门扇的瞬间,她飞快地侧过头。院墙之外,落日最后一抹残烬般的血红涂抹在远山之巅,正如同一点未干涸的血,烫在她眼底深处。她看着柳如眉握着银钗的手指在门缝幽深的黑暗里愈发收紧,指节泛白,那银光与金点微弱地一闪,便彻底被门后的暗昧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