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薪尽灯枯（2/2）

张木匠被剧痛灼烧的头颅猛地向上一扬！如同被巨杵当胸擂击！浑浊的喉咙里挤压出一声不属于他的、沉闷如同洪钟的震音！

嗡——！

他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在这一撞之下仿佛要被掀开！一股庞大、幽邃、带着黄土深处腐朽墓砖气味的冰冷意志！混杂着那点强行突围的、微弱却顽强的“暖”的渴望！如同炸开的冰川洪流，混合着烧灼污秽的惨白冷焰能量——

狠狠贯入他因剧痛而麻木的颅骨！强行冲开！

直抵意识深处最原始的角落！撞向他生命烙印上那片混沌的黑暗！

“嗬……嗬嗬……”

无意识的、如同垂死风箱强行抽吸的嘶哑喘息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砰！

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向后重重栽倒！砸进院墙根冰冷的泥水窝里！激起一片污浊水花！

脸上、身上残余的污秽已被那冷焰彻底焚烧驱尽，露出仿佛那火焰只烧污秽，不伤皮肉。

他双眼死死圆睁着！瞳孔深处没了光！没了惊恐！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如同泥潭死水般的浑浊黑暗！没有意识！只有生命最低层的喘息在机械地抽动！

屋门被猛地从里撞开！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扑了出来！枯瘦的身体踉跄扑倒在丈夫冰冷的躯体边！

“当家的——！！！”

凄厉的哭声撕裂了夜雨。

院内一片死寂，唯有雨打残枝，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指在弹拨无弦的枯木。

冷。

小满猛地缩了一下。小小的身子在炕上蜷得更紧，单薄的脊骨隔着破棉絮显出细弱的轮廓。炉膛里的火半死不活地闷烧着，浑浊暖意压在胸口，吸进来的气还是凉的。

妇人扑在炕沿边，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攥着破被絮，指节掐得青白，抖索得厉害。眼睛像两口快干的枯井，红丝丝地盯着儿子紧闭的双眼和眉心那点灯印。

那圆痕在白日微弱的天光里静躺着。冷硬的小块光斑，针尖大的白火早已凝止，只边缘那圈晕黄，在油灯下显出点浮软，微微向上鼓胀着。像底下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顶一张薄脆的油皮。

她不敢眨眼。呼吸憋在嗓子眼，每一次抽吸都带出细微的咔啦声，像晒透的豆秧在风里搓断了枯秆。

噗。

极其细微的轻响。

灯印边缘那点鼓胀的油晕下，一滴凝露似的幽玄油滴挣扎着挤破表层，悄然滑落。

小满沉睡的眉头拧出一丝细褶。

油滴浑浊厚腻，闪着铜器陈垢般的暗光，沿着鼻梁冰冷的弧度往下爬。爬过眼梢紧闭的细密睫毛根部，沾在那片最脆弱的皮肤上。

“呃……”一声短促如猫崽断气的呓语，从小满喉管里挣出来。

眼皮底下那颗眼珠突然暴起！

薄薄的眼皮像布袋子裹住一颗烧透的炭丸，猛地向上凸起、死死顶紧！整个右眼区域被那颗上翻的白眼珠撑得高高鼓起！蛛网般的细小血丝瞬间暴现！布满了眼睑周围的皮肤！

那颗翻白的眼珠隔着皮肉，死死地、贪婪地“钉”着眉心的灯印方向！

“啊……”妇人喉咙里滚出半声裂帛般的抽响，身体弹起又重重摔回炕沿边，枯手死死抠进土炕冰冷坚硬的泥皮里！指甲崩裂！

炕上蜷缩的小身子如同过电般猛地向上绷成铁弓！细瘦的脚踝从破絮里踢蹬出来，脚趾痉挛地死死蜷扣抓向虚空！

僵持！凝固！

一息之后。

“嘭”一声闷响。绷紧的身体骤然松塌回去，砸在硬炕上。凸起的眼球迅速隐没，眼皮下的潮红血丝退潮般隐去。

灯印边缘的油晕陷下去一块。滑落的油滴最终凝在小满右侧眼角深处，凝成一粒比芝麻更小的玄色泪痣。

幽光暗沉，嵌进皮肉里。

而院墙根倒塌的烂泥坑里，张木匠僵硬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喉管深处发出破风箱强行拉开的“嗬……嗬……”吐息，眼皮下的眼球开始急速转动，却始终未曾睁开。冰冷粘稠的泥浆包裹着他半边身子，唯有胸口微微起伏，证明着一丝挣扎的生机。

妇人瘫在冰冷的地上，失神的眼睛木然地在炕上安眠的儿子与墙根如死人的丈夫之间空洞地来回。她张着嘴，喉咙里卡着哭声的碎块，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窗棂外，黎明前最黑暗的寒风卷过那片死去的槐树废墟，枯枝残骸在浓墨里静止。灶膛里最后一丝火苗挣扎着噗了一声，灭了。

黑暗如棺盖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