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苦生活与意外收获(2/2)
王老汉连那捆足以压垮他背脊的柴火都顾不上卸下,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板门。一股比山林更浓郁、更滞重的阴寒扑面而来,夹杂着柴草灰烬、朽木和陈年霉腐的气息。这就是他在靠山屯的家。
屋子里光线很暗,从唯一的小破窗户糊着的油腻窗纸透进昏昏的光。泥土地面,冷硬得像冰。一张缺了一条腿、用石头勉强垫着的木桌,一张堆着凌乱旧被褥的土炕,一个黑乎乎的旧灶台,还有个豁了口的粗陶水缸……这就是全部家当。墙角结着蛛网,墙壁早已被经年的烟火熏成了厚重的赭黑色,斑斑驳驳如同久病老人脸上沉重的印记。
王老汉急急冲到那张破桌子旁,这才小心翼翼卸下背篓和柴捆。背上骤然轻松,带起一阵酸痛。但他连腰都没直起来喘口气,赶紧解开棉袄。还好,手心贴着袄内,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小小身体微弱却持续的温度,一点带着颤抖的柔嫩蠕动隔着肌肤传来。小家伙还活着!这个认知让他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丁点。
他把棉袄前襟又拢紧些,疾步走向灶台。那里,土炕的余温总能散过来一些。昏暗的光线下,他用那双干了一辈子粗活、布满厚茧裂缝的手在杂乱的灶台边摸索着。
找什么?一个“窝”。
破碗?没有合适的大小,又都容易冻着这小东西。破瓦盆?太大太沉,炕头边放不稳当……目光扫过角落里一个装咸菜用的、早已空置的旧瓦罐。灰褐色的粗陶,上面还沾着油渍和灰土,罐身也有几道陈旧裂纹,但大体完好。它口小肚圆,像半个扣在地上的小球。
就是它了!
王老汉如获至宝,赶紧俯身将它捡起,也顾不得脏,直接用掌心蹭着衣服用力擦拭内壁,想把那些陈年的腌渍味道尽量擦掉。接着他在炕头胡乱抓了几把还算干燥干净的软草——那是前些日子他铺过草铺剩下的。他仔细地将软草一层层、厚厚实实地垫在旧瓦罐的底部和四周,用手指压实,压出一个小小的、碗状的凹陷。然后又抓来一些松软、几乎没什么纤维的干苔藓,铺在最里面,又暖又软。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只被唤作“豆儿”的雏鸟从自己暖热的胸膛和棉袄保护里转移到罐子里,放在那柔软的苔藓窝心。罐子虽然破了口,但厚实的陶壁抵御寒冷的效果自然远胜于敞露的怀抱。他赶紧把这个简易却凝聚着无限心血的小鸟窝捧起来,挪到靠近炕头余温最盛的灶台边缘角落放好。
安置好雏鸟的小窝,老汉那颗悬了大半截的心总算回落了少许。但紧接着,现实的重压又沉沉地压了下来。这小东西活是活下来了,可……吃什么呢?这么丁点大的小家伙,怕是还只能吃爹妈衔来的糊糊吧?
这空荡荡的屋里,哪有什么可吃的糊糊?老汉眉头紧锁成个“川”字,愁苦地在他那点可怜的家当中搜寻。米缸……他走到那个积满灰尘的角落,掀开破旧的木缸盖,把手伸进去摸索——缸底刮擦着他的指尖,发出空荡荡的回响。缸底只有那么浅浅一层混杂着糠皮和碎石的糙米,薄得连只碗底都铺不满。那是他勒紧裤腰带省下来准备最后熬点糊糊的存粮。
给这小东西吃?明天自己就得饿肚子!
短暂的犹豫只是一瞬。老汉看着瓦罐里蜷缩成一团、依旧时不时微弱颤抖一下的雏鸟,那层粉红色皮肤下微微跳动的小生命清晰地提醒着他。他一咬牙,舀了小半瓢冰凉刺骨的井水倒进豁了口的粗陶锅里。又从米缸那最后一层薄薄的口粮里,捻出十几颗相对饱满、干净的米粒——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犹豫了一下,又捻出几颗,总共也只二十来粒的样子。他把这些珍贵的米粒小心地放入水中,然后将锅架上了冷冰冰的灶台。
柴火在院子墙根下堆着。他重新冲出屋门,抱回一捆还算干燥的枯枝和干草叶。引火的火石打了好几下才冒出几点微弱的火星,点燃了干草。火光摇曳,灶膛里渐渐有了温度。锅里的冰水开始融化、升温。
老汉蹲在灶边,用一根细柴棍不时搅动着锅底那少得可怜的米粒,盯着它们一点点煮软、煮烂。他添柴很小心,生怕火大了煮干了水,或糊了锅底。水热了,渐渐咕嘟起小小的气泡,米粒开始膨胀变软。老汉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时用手指探探温度,估摸着火候。一直等到那不多的米粒全都煮成了稀薄的、看不出米粒形状的米汤,他才熄了小灶膛里的火。
灶膛的余热继续烘着锅子,老汉拿着那个裂了口但被他擦拭干净的粗陶碗,小心地倒了浅浅一个碗底温热的米汤。他又找出一个早就弃置不用、边缘磕碰过却洗干净的小木勺。他蹲在灶台旁墙角那个装着豆儿的旧瓦罐鸟窝边,用小木勺一点点舀着温热的米汤,学着鸟儿喂食的样子,先是凑到豆儿嘴边,可小东西头都抬不起来,紧闭着喙。老汉无法,只好用勺背极轻极轻地压开一点豆儿嫩黄的喙尖,小心翼翼地抹进去一点点米汤的汁水。
豆儿像是感觉到了温热流动的东西,几乎是凭着本能,那细弱的咽喉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老汉心头一喜,又极耐心地、一点点、一点点地抹进去一点汁液。每一次吞咽,都极其费劲,极其轻微。但王老汉眼神专注得如同雕琢玉石的老匠人,将全部的期盼与呵护都倾注在每一次勺尖微不可查的移动上。
小半碗温热的米汤,老汉就这样屏着呼吸、全神贯注地喂了将近小半个时辰。豆儿那光秃秃的小肚子似乎微鼓了那么一丝丝,呼吸好像也顺畅了些许。老汉那布满沟壑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疲惫却无比释然的笑容,仿佛干枯土地裂开一点缝隙,溢出一缕生命的水汽。他小心翼翼地将鸟窝放在炕头一个更避风也更暖和的角落。
夜,深了。风刮过窗纸,噗噗作响。
王老汉累极了,脱了鞋爬上冰冷的土炕,那硬邦邦的炕面冻得骨头缝都在痛。他没有躺下,只是裹紧薄薄的、几乎没有热乎气的破被子,盘腿坐在角落里。灶台那点微弱的火光早就湮灭,屋子里一片漆黑冰冷。他的眼睛却亮着,不时地、就着窗户纸透进来的那点朦胧月光、霜色般的微光,看向炕头角落那个旧瓦罐鸟窝的模糊轮廓。
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窗纸响动。
极其细微、极其短促,像冰凌断裂、像枯叶飘落、像梦中飘忽的呢喃——一声气若游丝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细细“唧……”音,从鸟窝的方向传来,断断续续,轻得如同尘埃落地。
豆儿还活着!
仅仅为了这一声微弱得几乎湮灭在寒夜里的气息,王老汉枯寂了几十年的心底,竟蓦然涌起一丝带着酸涩的甜意。他枯槁的眼角落下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无息地滑过他深如刀刻的纹路,滴落在冰冷的破棉被上。这咸涩的泪水,不是悲伤,竟是滚烫的慰藉。这漆黑的、无边的夜里,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着窗外刮骨的风声与死寂。窗棂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隔绝了世界的严寒与荒凉。
他守着炕角那团微弱的生机,像守着一粒深埋冻土下的种子。破屋里只剩下他刻意压低的、浑浊却带着温度的低语:
“睡吧……豆儿……天亮了……咱就有暖和气了……”
那黑暗里沉沉的回应,似乎是鸟窝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身体贴向温暖的罐壁,发出一点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又或许,那只是王老汉自己胸膛里那簇微弱而固执地跳动着的希望,在回应着他。桌上油灯的枯豆,早就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灯芯蜷缩在冷硬的灯碗里,只有一点余烬的微温,恰如他怀中的那个小生命,也恰似他此刻被照亮的孤寂之心。这点豆大的光热,在凛冬的深夜里倔强地闪烁着,微弱地改变着斗室的温度,也悄然扭改着两个孤伶生灵的运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