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雨沙沙地击打着窗棂(1/2)
夜雨沙沙地击打着窗棂。冷意透过粗硬的土坯,沁透了铺在破门板上的草席。霉味、汗味混合着徐升衣襟上带来的泥土潮气,黏稠地塞在昏暗的室内。
李茂青躺在冰硬的草席上,薄薄的旧棉被盖不住彻骨的阴寒。每一次吸气,都像吸进了无数把冰凌的碎片,扎得肺腑千疮百孔。冷汗浸透了贴身的粗布单衣,粘腻冰冷地贴在他肋骨毕现的胸廓上。
但真正冷的,是心。狐面判官那双洞穿一切的碧眼,冰冷地悬在意识深处。“抬足欲踏何等境地?!”——那质问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中反复灼烫!墙外单薄抽泣的孝衣背影,自己贴在湿滑青苔墙根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污浊灼热的欲念……如此清晰!比昨夜美人煞贴窗的怨语更加清晰,也更加……不堪!那才是蚀骨的毒。比河底沉尸的阴爪更甚。
冥府中墨浪吞噬魂影的坠落感还在,枯黄命页上猩红刺目的字句还在,刘老最后“活着……就好……”“斩了心中那日抬起的脚……” 那冰冷平静到绝望的意念,也还在。所有这一切,沉甸甸地、毫不留情地压在他摇摇欲坠的魂火上。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最深最暗的污淖之源。
“……呃!” 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呛咳猝然爆发,带着撕心裂肺的锐痛。李茂青猛地蜷缩起身子,痉挛般的咳嗽撕扯着整个胸腔,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脏腑深处被阴寒冻结的剧痛。他捂住嘴,指缝间黏腻冰冷。
“茂青!” 门外响起剧烈的撞击声和急促的喘息。门板咣当一声被撞开!徐升浑身湿透、泥水淋漓地冲了进来!老人枯瘦佝偻的身体几乎被肩上沉重的麻袋压垮。外面天色阴沉,细密的冷雨斜织着。
徐升跌跌撞撞冲到床前,顾不上一身狼狈,砰地将那湿淋淋、散发着浓烈泥腥和草药味的麻袋扔在地上。他脸色惨白,嘴唇冻得乌紫,浑浊的老眼却紧紧盯着李茂青灰败呛咳的脸。老人哆嗦着手,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解开裹布,里面是几个纸包,其中一个纸包颜色黝黑,隔着粗糙的纸皮都能闻到一股辛辣霸道、如同烧着了干雷火的暴烈气味!
“柳……柳拐子那里……顶……顶好的十年黑附子头尖尖……”徐升喘息着,牙关都在打颤,眼神却亮得骇人,“……炮……炮制过的……最狠的药性都锁在里头了!……还有这几钱……顶顶……老的老参须子……吊命的!”他声音嘶哑破碎,显然这一路在冰冷雨中的狂奔榨干了他最后的气力。
喘息稍定,不等李茂青反应,徐升已俯身打开角落那只小黄泥炉,将炉内尚存余烬的灰小心拨开,用粗糙的手飞快地架上那只豁口的粗陶药罐。又从湿淋淋的麻袋里抓出几种李茂青完全叫不出名字的草根树皮——有的黑褐如焦炭,有的则带着奇异的紫红斑点,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怪味。他毫不迟疑地将附子连同那些稀奇古怪的药草统统投入罐中!
冷水注入,徐升颤抖的手点燃了炉中的木柴。火光跳跃,映得他布满深深皱纹和水渍的侧脸忽明忽暗,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炉中的木柴噼啪作响,很快,一股极其怪异的药汽开始弥漫!
苦涩!刺鼻的苦!仿佛陈年朽木焚烧成灰后又混入了腐烂的泥土!这气息瞬间霸占了整个房间。但紧跟着升腾起来的,是一种霸烈得如同出鞘妖刀般的奇辛!辛辣之气冲脑而上,几乎要顶穿天灵盖!最令人惊怖的,是那股混在辛烈药味里的、若隐若现的焦糊毛臊气,若有若无,却极其顽固,如同在深渊里浸了无数岁月的东西被强行翻搅上来!
李茂青只觉那气息一钻进鼻腔,如同两根冰冷的烧红铁丝,直直捅进他的头颅深处,又分叉刺入肺腑!原本郁积在胸膈间、死沉冻结的阴寒冰坨,猛地被这霸道的气息一冲!一股冰冷的灼烫感瞬间在脏腑深处炸开!如同冰窖里点燃了一团爆裂的硫磺!
“哇——!”
一口混杂着暗黑色粘稠冻状物和丝丝血腥味的冰寒秽物,猛地从李茂青口中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竟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响,隐隐泛着一缕诡异的淡青色烟气!强烈的麻痹感瞬间沿着他的脊骨爬升!视野中徐升那焦急的脸庞骤然扭曲模糊,他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像沉入冰冷的深海。
不知在黑暗中飘荡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千百年。
“水……水……”
微弱的、如同破絮般的嘶声在死寂中响起。
徐升布满血丝的眼猛地睁开!几乎是扑到床前。一只破陶碗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贴上了李茂青干裂乌紫的嘴唇。
温热微苦的水缓缓浸润入喉。一股久违的、属于生命最底层的微温暖流,极其艰难地、缓慢地在他冰封的四肢百骸中极其缓慢地挣扎流动。每过一处,都留下一道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热印记,与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形成拉锯般的剧痛。
意识如同沉船后的浮木,一点点艰难地、沉重地重新聚拢。
他微微侧过脸。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依旧飘着冷雨。庭院角落,那堆被自己昨夜昏迷前扫到一处、还未来得及丢弃的枯败残荷梗茎,在冷雨的敲打下,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水洼里枯黄的落叶打着旋,最终沉入泥淖。
浊水浮沉……枯叶朽根……
这正是他此刻的身体!千疮百孔,污秽缠身!但就在这死寂的景象中,一根斜插入污泥的半截残荷断梗,那早已发黑发脆的莲蓬头边缘,却极其顽强地伸出几丝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白嫩新生藕芽!微弱,却固执地指向冰冷的雨幕!
一缕极其细微、却极其清晰的意念,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冲破了那厚重绝望的冰壳,顽强地、挣扎着冒了出来——
斩!断!那!只!脚!
这不是来自阴差的冷酷审判!不是来自狐判的威迫点化!也不是刘老消散前的遗言叮嘱!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属于“李茂青”这个濒死凡夫的最后一点、绝不低头的不甘!如同墙角那截残荷生出的新芽,要在污浊冰冷的泥沼里,挣出一口气!
这意念如同一道微小却足以劈开混沌的电光,瞬间贯穿了他所有的迷茫和悔恨!
他猛地咬紧牙关!
“徐……” 一个字挤出喉咙,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药……还要喝……”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指向那还在角落里咕嘟冒泡、散发着浓烈怪味的陶罐。罐中翻滚的墨色汤汁,如同沸腾的地狱熔浆。
徐升一愣,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茂青的眼睛。那灰败眼眸深处,没有了昨夜昏迷前的死气,没有了初醒时的浑浊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烧得发红的钢水般的、带着决绝和自毁倾向的清醒光亮!
“好……好!” 老人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他手脚麻利地取过那只尚在灼热的粗陶药罐,将里面浓缩了将近一半、黑沉如墨、漂浮着可疑焦块、散发着硫磺混焦毛气味的滚烫药汁,狠狠倒满了另一只更大的陶碗!
那股浓郁的、令人窒息的霸道药气再次升腾!如同毒气沼泽复苏!
李茂青甚至没有犹豫!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是近乎疯狂的决然!他支撑着身体,伸出枯瘦、尚在颤抖的手——那双手曾因贪念抬起——现在,却稳稳地,抓住了那滚烫粗粝的陶碗边沿!灼热的温度瞬间灼烫着皮肤,但他死死攥住!如同抓住那唯一的、斩断污浊过往的绳索!
他仰头!如同决死的斗士饮下最烈的毒酒!将那黑沉如铁汁般、浓稠得几乎拉丝的暴烈药液,对着自己干涸冒烟、似乎下一秒就要崩裂的喉咙——
灌了下去!
轰!
岩浆!不是暖流!是滚烫烧红的毒岩浆!顺着喉咙奔涌直下!所过之处,皮、肉、筋、络,仿佛同时被万千根烧红的钢针刺穿、融化又冻结!脏腑变成了惨烈的战场!刚猛的药力化作无数柄烧红的钝刀,在冻结的、如同覆盖着万年苔藓的脏器上疯狂剐蹭!要剐去那污浊阴寒!每一次刮削都伴随着撕裂灵魂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奇寒爆发!
李茂青的身体剧烈地弓起!如同离水的鱼疯狂挣扎!皮肤下青筋怒突,血管凸起如扭动的蚯蚓!灰败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冰冷的水气滚滚而下!他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痕!硬是将那股冲顶欲呕的本能死死压了回去!喉咙里只能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浑浊的“嗬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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