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都市重生 > 本自俱足 > 第10章 神曲

第10章 神曲(2/2)

目录

满月后,还有个重要的风俗——“挪骚窝子”,就是带孩子回娘家住几天。一来是让产妇换个环境,躲开生产之地的“秽气”,二来也是让娘家人看看外孙,更重要的是,娘家妈心疼自己闺女,月子里想吃不敢吃的东西,回去都能敞开吃了,把亏欠的“营养”补回来。

夏张氏听着邻居媳妇们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回娘家的情形,心里那点刚因自由而升起的喜悦,又被一层淡淡的阴霾覆盖。

她没有娘家可回。父母坟头的草,怕是都长得老高了。那个失散多年的哥哥,是生是死,杳无音信。她只能抱着德昇,坐在自家门槛上,望着那条通往娘家的路。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羡慕,悄然爬上心头。

夏三爷看出她的落寞,笨拙地安慰:“咱家也一样,想吃啥,我给你弄去。”话虽如此,那份只有娘家才能给予的、毫无保留的疼惜与放纵,终究是无法替代的。回娘家的期盼,就这样在夏张氏的沉默和德昇懵懂的咿呀声中,悄无声息地错过了。日子便有些拖沓,一直挨到了德昇百天。

小孩百天,在庄户人家眼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喜日子。亲戚们也会送来衣物祝福。这里头大有讲究,老话儿说得顺溜:“姨的鞋,姑的袜,姥姥的裤子大劈叉,红袄绿裤三尺布,奶奶的大花被。”

夏张氏的老姨,自然充当了“姥姥”的角色。她拿出珍藏的半块红布和半块绿布,细细密密地缝制起来。那小红袄和裤子做成后,果然是一条裤腿鲜红,另一条裤腿翠绿,从中间裤线处截然分开,当地人形象地称之为“大劈叉”。

老姨说:“红红火火,绿绿生生,孩子穿上,命硬,好养活!”

夏张氏看着那颜色对比强烈的裤子,有点想笑,又觉得心头暖烘烘的。

表哥托人捎来了一双虎头鞋,针脚粗犷有力,虎眼圆瞪,虎须挺立,透着乡野的生气。

德昇的姑姑送来了几双柔软的白布袜子。和花布缝的小被子。红红绿绿的花朵图案,俗气却也热闹喜庆。

穿戴整齐的德昇,活脱脱一个色彩斑斓的福娃娃。裹着小花被,被姨姥姥抱着在村子里走了半圈,收获了一路的夸赞和祝福。

夏三爷用细柳条精心编制的长椭圆形筐篮,里面铺着软和的旧棉絮和小褥子,用四根粗麻绳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夏张氏把德昇放进去,轻轻一推,悠车子就像秋千一样,带着舒缓的节奏晃荡起来。

在那种摇篮曲般轻柔的摇摆中,德昇很快就能眼皮打架,沉入梦乡。“养个孩子吊起来”,这东北几大怪之一,不知缓解了多少农家妇女的辛劳,让她们能在孩子安睡的片刻,腾出手来洗衣、做饭、纳鞋底,应付那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活。悠车子吱呀呀的声响,成了德昇幼年最熟悉的催眠曲。

日子在德昇的咿呀学语和蹒跚学步中,如村边的小河般静静流淌。他满周岁了。

抓周的风俗,是断不能少的。这天,夏家小小的堂屋里挤满了亲近的族人。炕上扫得干干净净,铺了一块红布。老姨、夏三爷、夏张氏,还有几个长辈,小心翼翼地把几样象征不同前程的物件摆放在红布中央:一本卷了边的旧书、一支用秃了的毛笔、一把小木匠用的角尺、一个用高粱秆扎的小马车、一把木头削的小刀、还有一小串铜钱。

德昇穿着新做的红肚兜,被夏张氏抱到炕沿边放下。小家伙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东西。大人们屏住呼吸,眼神热切地追随着他。德昇先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胖乎乎的小手在几样东西上空逡巡,似乎拿不定主意。最终,他一把抓住了那本旧书,还用另一只手去够那支毛笔,嘴里发出“哦哦”的兴奋声音。

“好!好啊!”夏三爷激动地一拍大腿,满脸放光,“抓了书又抓笔,咱德昇将来是个读书的料!准能考个秀才!”

屋里顿时响起一片祝贺声和欢笑声。

老姨也欣慰地点头:“这孩子眼神清亮,是个有灵气的。”

夏张氏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眼眶有些湿润。无论这抓周的结果有多少偶然,它都沉甸甸地承载着父母长辈最朴素的希冀和祝福。

抓周的喜庆劲儿还没完全散去,夏张氏的表哥突然又来了。这次,他脸上没了上次送米时的憨厚笑容,眉宇间笼着一层驱不散的愁云和焦急。

他进了屋,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对夏张氏和夏三爷说:“妹子,老三,我得接我娘回去了。南边捎信儿来了,不太好。”

夏张氏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看向老姨。

老姨坐在炕沿边,背似乎比来时更佝偻了,脸上刚刚养起来的那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灰败。她沉默着,没像往常一样数落儿子,只是慢吞吞地开始收拾她那小小的旧包袱。

夏张氏鼻子发酸,强忍着眼泪:“哥,咋这么急?让老姨再住几天,养养身子……”

“不住了,妹子,家里事儿等着呢。”表哥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商量的急切。

夏张氏和三爷知道挽留不住,心里纵有万般不舍和担忧,也只能帮着收拾。

送别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一直送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夏张氏把一包煮好的鸡蛋、一小袋小米,硬塞到表哥手里,又紧紧握住老姨枯瘦冰凉的手:“老姨,您……您可得保重身子,好了再回来住。”

老姨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有些浑浊,她深深地看了夏张氏一眼,又看了看夏三爷怀里懵懂的德昇,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她费力地爬上驴车,坐稳了,又忍不住回头望。那目光穿过飞扬的尘土,落在夏张氏身上,落在夏家屯低矮的土坯房上,复杂得难以形容,有不舍,有牵挂,似乎还有一种……了然与诀别。

风吹起她花白的鬓发,衬得那张脸愈发瘦削,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裹在宽大的旧衣服里。夏张氏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发紧。

驴车吱吱呀呀地启动了,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着,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消失在通往远方的土路尽头。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