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神仙三十五(2/2)
“侄儿……流落何处?”王琚喉头发紧。
四郎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知道叔父入京选官,定要破费。”说着竟从怀里掏出一物,托在掌心递来——那是块鸡卵大的赤金,在灰雨里兀自灼灼,如凝固的鸡冠血,又似暗燃的炭火。“此物非常金可比,叔父到长安金市,只寻一个叫张蓬子的,交予他,能兑二百千钱。”
王琚指尖触到那金子,一股奇异的温热直透筋脉,几乎烫手。他惊疑更甚:“你这些年……栖身何处?如今又要去哪?”
“先前在王屋山一个洞里落脚,”四郎说得平淡,仿佛山野栖迟不过是寻常事,“眼下要去峨眉山了。晓得叔父今日过此桥,特来拜见。”雨丝渐密,沾湿了他蓬乱的鬓发。王琚未带雨具,正欲再问,四郎已拱手作别:“侄儿暂歇在中桥席家店中。”话音未落,身影已隐入桥下渐浓的雨雾里。
王琚怔了片刻,猛地一抖缰绳。马蹄踏碎桥面水洼,溅起一路水花,直扑中桥那家挂着“席”字灯笼的逆旅。他浑身湿透闯进店堂,劈头便问店家:“方才那位布衣客人何在?”
店家茫然:“小店今日只住进一位客人,半刻前已冒雨走了。”王琚心头一沉,直冲所指房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狭小斗室空空荡荡,唯有一张窄板床。他伸手一摸,草席上竟真残留着一团温热的凹痕,触手微烫,仿佛主人刚刚起身。环顾四壁,了无痕迹,只有窗边小几上,静静放着一小包东西——是包未及带走的柏叶,青翠欲滴,散发出山野特有的清苦之气。
王琚握着那包柏叶立在窗边。窗外雨帘细密,洛水苍茫,四郎消失的方向只剩一片空蒙水色。指尖的柏叶气息钻进鼻腔,清冽而执拗,竟压过了雨水的土腥气。他低头看看怀中那枚鸡冠金,它沉甸甸地卧着,温润的赤色光泽在幽暗室内兀自流转,恍如一颗被遗落人间、犹带体温的心。
后来王琚在长安金市寻到张蓬子,果然兑得巨资,助他打通了仕途关节。可那块奇金,他始终贴身藏着,未曾再动用分毫。许多个深夜,他摩挲着这温热的赤金,总觉那上面还留着桥头雨中,一个被遗忘的名字递来时的暖意。
原来人间最深的暖意,往往来自那些被我们遗忘的角落。它如这鸡冠金,沉默地存在,并不索求铭记;又如四郎的行踪,如雨线般倏忽隐现,最终断在风里。可那一点暖,已足够穿透半生宦海沉浮的寒凉——提醒我们,这世上总有不期而遇的微光,曾悄然照亮过你某段泥泞的路途,然后它自己归于寂静的山林,只留一点余温,让你在往后岁月里,每每触摸,心头都滚过一阵无声的惊雷。
5、韦丹遇黑老
御史韦丹策马西出长安,官袍上还沾着大明宫早朝的熏香。他半生痴迷仙道,访遍京中高人,却总隔着一层雾。这日,一位老道友目光沉沉落在他脸上:“你道心虽坚,可惜骨相未成。徐州有位黑老,或能解你迷津。”
车马颠簸月余,徐州城郭在望。韦丹遣人遍寻“黑老”,却如石沉大海。正焦躁时,一个老衙役迟疑道:“城外五里瓜园里倒有个姓陈的,又黑又瘦,穷得叮当响,租半间草棚,给人扛活糊口——大伙都喊他‘黑老’。”
韦丹心头一沉。瓜园?扛活?他命衙役速去“请”人。两个时辰后,衙役几乎是架着个枯瘦老汉回来。那老汉一身破褂沾满泥点,赤脚草鞋磨穿了底,浑身瑟瑟发抖,扑通跪在驿馆石阶下:“大人饶命!小民日日刨土种瓜,从不敢作奸犯科啊!”
韦丹整肃衣冠,竟对着这卑微老农,深深一揖倒地。
黑老吓得往后一缩,枯手乱摇:“折煞小民了!大人快起!”
韦丹执意延请入内,屏退左右,合门闭户。烛光摇曳中,他对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再拜恳求:“丹诚心向道,求先生指点。”
黑老缩在椅角,几乎蜷成一团,声音细若游丝:“大人……小民只会种瓜,粪瓢比笔杆子还熟,哪懂什么神仙道术?求您放我回去吧,明早还要浇园子……”
韦丹默然良久,只得长叹一声,吩咐取来两匹细绢奉上。黑老却像被火烫了似的跳开,死活不肯收。僵持到天蒙蒙亮,老汉忽然一骨碌爬起,拔腿就往外冲。韦丹追到院中,只见那枯瘦身影撞开角门,如脱壳的金蝉,转眼消失在拂晓的薄雾里,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草鞋印。
韦丹伫立良久,晨风灌满他宽大的官袍。他缓步踱回空寂的客房,却见昨夜黑老蜷缩的角落,遗落了一小包东西。解开粗布,竟是一捧晒干的瓜籽,乌亮饱满,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泥土。他拈起一粒,指尖传来微润的凉意。
后来韦丹宦海浮沉,位至大夫。每逢案牍劳刑,他总爱拈起一粒乌亮的瓜籽,在掌心摩挲。那点微凉仿佛仍在,提醒他徐州驿馆那个荒诞的清晨——他遍寻不着的“道”,不在云烟缭绕的仙山琼阁,却藏在一个瓜农粗糙的掌纹、卑微的惊恐和执意归还的粪瓢里。
原来最深的道法,有时就蜷缩在世人所轻贱的尘埃之中。它如这粒乌籽,沉默地埋进泥土,只待一双肯俯身触摸尘埃的手,在某个平凡角落,触到那点微凉而真实的顿悟。
6、皮牛记
导江边的冯大亮夫妇,守着间透风的茅屋过活。家里最值钱的家当,是头老黄牛,日复一日拖着沉重的石磨,碾碎粗粝的麦粒,也碾出他们活命的口粮。冯大亮心里揣着点飘渺的念想,但凡有游方道士路过,总要省下半碗粟米,留人在家歇脚,听些云里雾里的玄机。妻子只是叹气,却也由他。
一日,老牛终于倒在磨道旁,再也没能起来。妻子抚着尚有余温的牛身,泪珠子断了线:“往后这磨盘……可怎么转?” 冯大亮蹲在牛头边,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摸着牛颈上磨秃的毛,喉头发硬,一个字也吐不出。
恰在此时,那位常来的慈母山道士又到了门前。夫妻俩对着道士,把愁苦一股脑倒出来。道士听完,眼皮一抬:“牛皮牛角还在?”
“在,在!” 冯大亮忙不迭从柴房角落拖出那卷剥下的皮子,牛角也小心收着。
道士也不多言,取过皮子,粗针麻线一阵鸾缝,竟鼓捣出个牛的大致模样。又削了四根木棍做腿,一根草绳牢牢系住“牛嘴”。最后,他拍拍那毫无生气的皮囊:“起!”
怪事发生了。那皮壮的牛,竟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皮毛虽暗淡无光,骨架却撑得饱满,甚至比死前的老牛更显“精神”。道士叮嘱:“这牛不饮不食,昼夜驱使无妨。只一件——嘴上的绳子,万万解不得。”
皮牛套上磨杆,石磨竟轻快无比地转起来,碾出的米面比往日还多出几成。冯大亮夫妇又惊又喜,道士却已飘然而去。
皮牛成了冯家的命根子。它不知疲倦,默默拉着石磨,一圈又一圈。几年下来,冯家竟攒下些家底,在村口盘了间小小的酒肆。冯大亮不忘本,酒肆常为过路道人免费供盏清茶,也接济些落魄的乡邻。常有几个打柴的老叟,收了工便聚到他这里,喝一碗薄酒。冯大亮从不提钱字,只默默添酒。
一个闷热如蒸笼的伏天午后,皮牛在磨房里拉磨,喘息声大得出奇,像破风箱在扯,空洞的皮囊起伏剧烈。放牛的小童路过,见这“牛”肋部剧烈抽动,鼻孔处被草绳勒得深陷,不由得心生怜悯:“可怜见的,闷坏了吧?” 他踮起脚,伸手解开了系在“牛嘴”上的草绳。
仿佛一个无声的咒语瞬间破除。那皮牛骤然停止了喘息,饱满的身躯如同被戳破的皮囊,嗤的一声,迅速干瘪、塌陷下去。眨眼间,原地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牛皮,几根散落的木棍,还有一对孤零零的弯角,静静躺在磨道飞扬的尘埃里。
冯大亮闻声冲进磨房,只看到一地狼藉。他慢慢蹲下身,手指抚过那张早已失去韧性的牛皮,粗糙的针脚依旧清晰可辨。酒肆里人声笑语隐隐传来,那是他靠这“牛”挣下的新日子。空气中弥漫着新酿米酒的微醺甜香,可冯大亮的鼻腔深处,却顽固地萦绕着另一种气息——是当年道士手中粗麻线的味道,混着新鲜牛皮的淡淡腥气,遥远而真切。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默默收起地上的牛皮和牛角。从此,酒肆柜台的角落里,总放着一只粗陶碗,碗底沉着几枚铜钱,那是留给偶尔路过的行脚道人的茶水钱。冯大亮添酒送客时,偶尔会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粗糙的掌心,仿佛还能触到那皮牛“劳作”时传来的、毫无温度的奇异震动。
原来有些馈赠,注定以最荒诞的模样降临人间,笨拙地缝合起命运的破洞。它不言不语,却拉着你走出绝境,直到你站稳脚跟。那维系奇迹的草绳一旦松开,幻象便如皮牛般消散,而真正留在你掌心的,并非虚妄,而是穿过磨道烟尘后,你对那笨拙馈赠的无声铭记——这铭记本身,已是最深的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