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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齐宫血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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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濒临崩塌的临界边缘,如同浓云翻滚的天空即将爆发出毁灭性的暴雷的前一刻,公子阳生,这个如同刚从巨大皮囊中剖出的、未来王权的象征,忽然动了!他的动作沉稳、决绝,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步跨下那锦垫上的皮囊,径直走向鲍牧席前!

“鲍卿所言,阳生敬闻!”阳生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如同投石入水,暂时压下了席间所有不稳定的气流。他面对愤怒的鲍牧,在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焰的赤红眼睛的逼视下,面容竟无丝毫退却与惧色。他双手抬起在胸前交叉,竟是毫不犹豫地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士人揖礼,随即一撩衣袍前摆,在满堂惊愕目光注视下,双膝跪倒!一个头重重叩在鲍牧案前冰凉坚硬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天下神器,唯有德有力者方可居之!阳生何许人也?岂敢妄议神器归属?”他叩头起身,目光沉静而坚定地迎向鲍牧混乱、惊疑的视线,声音如同穿透浊浪的清流,“鲍卿以为今日之势,阳生可立乎?则当与诸公共奉景公血脉遗德,续守社稷!”他的话语铿锵落地,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若诸公以为不可立乎……”他目光如同冰冷的寒星,扫过整个重新陷入死寂的庞大厅堂,扫过那些犹豫不决的面孔,最终落回鲍牧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每一个人心上:“则阳生即刻退出此门,远遁他邦,此生再不踏足临淄一步!唯凭公决!”说罢,他再次深深一叩首,额头触地,维持着这谦卑而又极具力量的姿态,不再起身,仿佛将自己的命运全然交托于堂下诸卿之手。

整个厅堂仿佛被投入真空,鼎炉中炭火爆裂的声响此刻如同惊雷炸响。所有大夫的呼吸都停滞了,目光像被无形的钩索,紧紧拽在鲍牧那张酒气、愤怒、惊疑、茫然混杂扭曲的巨大面庞和地上叩首不动、身姿却如山岳般沉凝的公子阳生之间。

那皮囊散发出的淡淡腥味被酒气、汗味蒸腾着,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时间似乎被拉长、碾碎。

鲍牧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谦恭又充满力量的身影,眼中火焰般燃烧的暴怒被这猝不及防的叩首浇上了名为现实的冰冷之水。他捏着铜卮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关节剧痛,背上却冷汗涔涔而下——方才的酒热和血脉贲张瞬间被一种来自深渊的彻骨寒意取代!他骤然惊觉自己这孤峰般的愤怒挑衅是何等危险!田乞老贼既能策划出这皮囊裹储君、于家中聚饮发难的惊人手段,其杀心狠毒岂容小觑?而这叩首在地、看似谦卑臣服的公子阳生,话语间的分量如铅块一般砸在他的胸口:“可立则立,不可则退”——这份沉稳决断岂非明君之相?田乞既已押上全部,岂容他鲍牧一席酒话就真的打碎了这盘刚刚聚起的死局?恐怕他鲍氏满门的鲜血下一刻就会染红田府庭院!念及此,寒意如毒蛇缠绕脊椎而上!

“呵……呵呵……”鲍牧猛地爆出一阵极其怪异、几乎像是哭呛的笑声,那声音嘶哑,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扭曲撕裂,手中紧捏的铜卮竟在这笑声中失控地“咣当”一声跌落在地。笑声戛然而止!他的巨躯微微晃了一下,脸上赤红酱紫的酒意如同退潮般迅速被一种惊惧的灰白取代。他看着田乞那双幽深得如同寒潭、此刻正毫无情绪地锁死自己的眼睛,又掠过阳生那沉静伏拜、却隐含天地乾坤于其内的肩背,额角的冷汗涔涔汇流而下。

“罢……罢了!!”鲍牧粗哑地低吼,像是在绝望中与什么彻底决裂,“诸位!……诸位!”他艰难地转动脖子,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般粗糙,“公子!……亦是景公血脉!同……同室……骨肉!有何……不可?!”短短几句,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这服软认命的宣示后,他那庞大如山的身体颓然跌坐回自己的席位上,深色织锦的软垫被深深压凹进去,再不发一言。方才挺身掀起的狂风巨浪,此时骤然跌落平息。

短暂的死寂后,田乞冰冷如同钢铁碰撞的声音再次斩破这微妙平衡:“鲍公明断!既如此——盟誓!”不再给任何人犹豫反悔的余地。他大手一挥,早已肃立在厅堂四角、按着佩剑的田氏亲信锐士骤然踏前一步!那动作整齐划一,皮甲摩擦的沙沙声和甲叶刮擦的细碎锐响顿时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一股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

田府家臣迅速捧上盛有温酒、牛耳和一把雪亮匕首的厚重铜盘。一股浓烈刺鼻的牲畜鲜血特有的腥臊气随即冲散了堂上的酒肉气息。匕首冰冷的锋刃在鼎火映照下划过一道寒光。

锋刃划过温热的牛耳。一股浓稠得几乎发紫的牛血喷涌而出,带着新鲜的腥甜与铁锈气,汩汩流入排列整齐的玉杯中,将清冽的酒浆迅速染成深褐。那股浓烈的、令人屏息的腥气骤然升腾,攫住了每个人的感官。

田乞率先割破自己指尖,殷红的血珠滴入浓重的血酒中,漾开细微的涟漪。他面色沉凝,如同进行神圣而不可亵渎的祭献。阳生接过匕首,平静地划开皮肤,鲜血融入血酒时面色不变,唯眼神锐利如铸。接着,刀递到鲍牧面前。

鲍牧的手微颤了一下,仅迟疑一瞬,他狠狠夺过匕首,看也不看,在粗大的指腹上重重一割!鲜血瞬间涌出,他闷哼一声,将涌血的手指粗暴地按入杯口,仿佛要用这疼痛和鲜红来浇灭心中屈辱的怒焰。而后,匕首依次传递,无人敢拖延抗拒。有大夫在刀锋触肤时本能地畏缩,但被身后无声伫立的锐士冰冷的眼神逼回,只能咬牙划开伤口,让刺痛的鲜血滴落混合。

“皇天后土共鉴!诸卿同立血盟!”田乞双手捧起血酒,高高举过头顶。众人肃立捧杯。“齐室社稷重器!自今而后奉公子阳生……齐君讳生为大齐嗣君正位之主!我等共戴,生死不渝!若有悖誓——神人共戮!宗祀永绝!”

血酒入喉,混合着酒的辛辣和血的温热腥咸,像一团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铅块,强行滚下每一条因恐惧和强抑不安而紧绷的喉咙。那些面庞上肌肉微微抽搐着,被这浓烈的腥气冲得想吐却又拼命吞咽。

“齐君!齐君!齐君!”田府家兵锐士率先举剑震天狂呼,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刚刚饮下血酒的众卿心头。大夫们只能被这声浪裹挟,僵硬地张开口,发出的“齐君”声浪由零乱迟疑渐至整齐划一、震耳欲聋。

就在这血脉贲张、吼声与血腥气几乎冲破屋顶的时刻,田府紧闭的厚重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个身影如同魅影般闪入,穿越众人视线的盲区,俯身跪在田乞脚边,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幅度低声疾报。那消息如此之快!田乞刚听清,眼中精芒爆闪,嘴角瞬间勾起一道无声的、冷酷如刀锋的狞厉曲线!他抬手,压下狂呼的声浪。待厅内重新恢复到一种压抑的静默,方才开口,声音像淬过冰水般冷得刺骨:

“诸君!上苍护佑!贼子晏孺……及其母芮氏,罪已伏法!”

这四个字如同裹着寒冰投掷入刚被血酒点燃的沸腾之中。大夫们还沉浸在誓言的威压和声音的震荡里,这突来的宣告让他们几乎同时石化,喉头尚滚动着方才的嘶喊,目光却已充满骇然。田乞的话清晰而致命——晏孺……“伏法”?!

骀宫。寒风在简陋宫舍间呜咽。临时仓促布置的殿内,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晏孺子小小的身体深深陷在一堆勉强拼凑的厚褥之中,身上裹着几层素麻粗布。他瑟瑟发抖,苍白的脸庞几乎全无血色。室内简陋的食具盛着粗粝的饭食,只吃了小半。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两名身披暗色甲胄、如同岩石般沉默的高大锐士出现在门口阴影中,脚步声沉滞,像踩着黏稠的血泥。其中一个身材壮实的汉子手里托着一个巨大的陶瓮,另一个高瘦些的则拎着一个还在微弱挣扎的麻布包袱。包袱里有几不可闻的幼兽呜咽和挣扎声。

晏孺子惊惶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那两个带着外面寒气的陌生人走近,带着一种天生的怯懦和不解。两名锐士在离他不远处停步。持瓮者将那沉重陶瓮“咚”地放在冰冷的地面上。高瘦锐士面无表情地解开麻布包袱,将里面一只出生不久、眼睛刚能微微睁开的小灰狗粗暴地倒拽出来!那幼犬骤然暴露在寒冷中,发出凄厉到尖细的哀鸣!

晏孺子惊恐地看见那小东西被高瘦锐士极其轻松地提起后颈,毫不犹豫地塞进了陶瓮那黑沉沉、散发出一股冰冷陶土腥气的口子里!“不……”晏孺子刚来得及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惊喘音节。那持瓮锐士已抱起沉重巨大的陶瓮,高高举起!在晏孺子完全被巨大惊骇冻结的视线中,在尖锐的狗吠绝望挣扎声响起的刹那,那陶瓮带着千钧重压之势,无情地朝着幼犬头上猛力砸下!

“呯啪!”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混合了破裂与碾碎的闷响,骤然撕裂了整个寒冷的空间!陶瓮破裂的碎片四处迸射,砸向四周的地面和低矮的床榻边缘,发出刺耳的锐响。几块温热的、湿漉漉的飞溅物溅上了晏孺子素麻的粗布衣襟和因极度恐惧而僵冷的脸颊。

他彻底呆住了。时间、思维都凝固在那恐怖的声音和近在咫尺的血腥气之中。他小小的身体僵成了石头,甚至连眼睛都无法眨动一下。持瓮锐士松开手,任由破裂的陶片和一团模糊不堪、夹杂着灰白皮毛与猩红浓血的泥泞混合物砸落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坠落声。空气瞬间被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侵占!那高瘦锐士冷漠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仿佛刚刚做完一件微不足道的杂务,然后,他解开了腰间佩剑的皮索。

当那柄刚刚沾染过无辜幼犬鲜血与脑浆的宽厚铜剑,带着沉重的寒光被那高瘦锐士握在手中,一步步向他逼近时,晏孺子彻底失去了控制。被本能求生欲催动的嘶喊终于冲破冻结的喉咙,迸发出凄厉至极、完全非人所能发出的哭嚎尖叫!他小小的身体疯狂地向厚褥深处缩去,如同一只即将被踩碎的蚱蜢。然而那柄剑刃上还带着温热腥气的铜剑,已精准地找到了他脆弱的脖颈!他混乱的视野最后,是那锐士毫无表情、如同冰封冻土般的冷漠双眼,和剑刃带起的一抹刺目的金属光弧!

没有任何犹豫!

“噗嗤——!”

如同切穿一块过于成熟的果肉!晏孺子那扭曲变形、极度惊惧的脸庞与纤细身躯骤然僵硬,抽搐的肢体瞬间失去所有力量向后栽倒。浓稠到发黑的温热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几乎瞬间断开的脖颈创口处猛烈喷涌而出,肆意泼溅在那早已染上灰毛与红白的粗麻被褥之上,沿着榻缘如小瀑布般流向冰冷污秽的地面。这决绝的喷涌几乎掩盖了他整个胸腔。他的身体只微微挣动了两下,就再无声息。那双曾映着朝殿琉璃金辉的、充满茫然童稚的大眼,永远空洞地瞪着这简陋宫室布满尘埃与蛛网的冰冷梁椽。

幼犬泥泞的尸骸与尚在流泻热血的稚嫩躯体静静躺在一处。碎陶片折射着微弱的烛光。那浓到化不开的鲜血很快洇透了粗麻被褥,在地上积成刺目的一小潭。两名锐士冷漠地扫视了一眼他们制造出的杰作,转身退出,重新消失在殿外漆黑如墨、寒风彻骨的骀宫暗夜之中。死寂重新统治了这简陋的宫室。被寒风猛烈撞击的残破窗棂发出持续的、沉闷的呜咽,似是无尽的悲鸣。

冰冷的血酒仍在喉间灼烧。当那个报信者吐出“伏法”二字时,诸卿们已然明白了这两个字背后浸透的猩红分量与彻骨酷寒。先前因热酒和被迫盟誓而激发的不安躁动刹那间被冻结。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冰寒正顺着脊柱向上疯狂漫爬,冻僵了四肢百骸。再无人敢抬首与堂中的阳生和田乞对视。

田乞转向阳生,如同冰冷的青铜器互相叩击:“臣——田乞,拜见齐君!”

这一次,伏拜如同狂风压过原野上最后一点摇曳的枯草!再无一人挺立!巨大的吼声如同惊涛席卷田府厅堂:“齐君!齐君!齐君!”这一次,整齐划一如同雷鸣般震撼屋瓦!声音里的恐惧被压入骨髓深处,只剩下惊魂未定、不得不完全臣服的力量!

火光在阳生身后交织投下巨大而浓重的阴影,将他挺拔的身躯完全覆盖。他的轮廓在光明与黑暗的极端割裂下如同矗立的巨像。他慢慢抬起手,宽大的袍袖缓缓扬起,宛如即将覆盖这片山河大地的巨大羽翼,也如最威严的宣告:“诸卿平身。”

公元前485年,一个同样朔风呼啸的冬日黄昏。临淄城内宫阙深处,田乞那间常年燃烧珍贵兰麝、气息浓郁到足以压盖一切血腥的寝殿,厚重的门帷被无声掀起。一股浓烈的药石沉滞气息混杂着炉灰熄灭般的陈腐味道扑面冲出。

田常缓缓步入。他身上承嗣田氏衣钵的深色玄端朝服纹饰繁复而凝重,衣料间绣线隐隐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他面无表情,越过寝榻前垂首鹄立、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的两名须发斑白的老内监,直接站到了父亲的病榻旁。

曾经翻云覆雨、足以撬动山河的巨擘,此刻枯缩在厚厚的锦衾之中,如同一把即将燃尽的残烛。他的皮肤暗黄如同陈旧的枯叶,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那曾经洞察人心、闪烁着诡谲亮光的眼睛已深陷浑浊,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干柴爆裂般的刺响。整个身体随着这艰难呼吸微弱起伏,仿佛最后的一丝活力正沿着某种无形的裂隙飞速流逝。榻边一个精致的紫砂药炉散发着苦涩的余味,炉灰余温尚存。

田常的眼神如同冻僵的深潭之水,冰冷地扫过田乞枯槁的面容,没有丝毫暖意,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废弃的武器。沉默笼罩着这奢华而充满死气的宫室。

“父相……”田常的声音平直无波,仿佛不过是陈述天气,“齐君已亲下恩诏。”

榻上枯槁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那深陷的眼窝缓缓转向儿子的方向,浑浊的瞳孔里瞬间闪过最后一点极其微弱、混合着了悟和死气的微茫亮光。田常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冰冷如铁,在这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空间里如同缓缓敲下的钉棺铁锤:

“赐父谥曰——‘厘子’。”钉棺般的宣告带着铁的回响,在弥漫着药气与垂死气息的宫室里冰冷地扩散开来。“厘”,智也;亦可为“厘”,微末之意。这幽冷的双关如同墓穴的咒符,笼罩了整个房间。

在田常吐出那最终的谥号之际,病榻上的田乞,他那深陷的眼窝里方才似乎还残存的一丝微渺之光,在听到那个“厘”字时,极其突兀地熄灭了!如同寒风中最后一豆油灯骤然被吹灭!紧接着,他喉头涌起一阵极其急促紊乱、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气管的“咯咯”痰响,那声音如同磨砂般刺耳!他那如同枯枝般搭在锦衾上的、指甲泛着青色的干枯手指,猛地向上抽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虚空的东西,最终还是彻底失去了所有张力,像断掉的绳索般软软垂下,静止不动了。整个身体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支撑,瞬间陷入一种冰冷的僵硬之中。

田常纹丝不动地凝视着那瞬间断绝了生机的面孔几息,眼神深处依旧平静无波,如同观察一块停止滚动的石头。旋即,他抬起眼,目光穿透厚重殿门紧闭的缝隙,投向外面——窗外不知何时已开始下雪了。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如同无尽的纸钱撒向这个曾被他父亲玩弄于股掌,如今也将被他攥紧的巨大都城。

寝殿深处,象征着田氏权柄的田府铜虎节,静静端放在紫檀木托架之上,沉重的冰冷铜躯在烛火跳跃中投射出巨大而狰狞的阴影,一直延伸爬满整面墙壁。

他抬手。掌中刚刚握过父亲冰冷指尖留下的余温几乎已经散尽,只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混杂着病榻药石与血液特有腥气的、难以言喻的气息。这双手即将握住的,是比那铜虎节本身更沉重的东西——它将碾碎这片土地上更多鲜活的脊梁与命运。

风雪叩打着殿宇深闭的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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