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等待(2/2)
我们迎着雾气走去,葫芦里的淡水晃出细碎的光,像是把星星装进了口袋。
雾气像被揉碎的棉絮,丝丝缕缕缠上脚踝时,带着股潮湿的草木气。等眼前的白茫渐渐散开,脚下已踩着层厚厚的榕树叶,叶片边缘泛着暗红,像是被陈年的露水浸透了。
眼前的岛屿比想象中更寂静。榕树的气根从枝头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无数条灰白的绳索,垂到地面便扎进土里,长成新的树干,将整座岛织成个巨大的绿笼。最粗的那棵榕树下,挂着盏盏红灯笼,灯笼的竹骨已泛出青灰,绢面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透出的光忽明忽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倒像是无数只眼睛在眨动。
“呱呱!”铁皮青蛙在口袋里撞得厉害,掏出来时,发现它黄铜肚皮上的岛屿轮廓正慢慢清晰,石屋的位置被圈上了圈金线。更奇怪的是,青蛙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两颗圆润的黑曜石,正幽幽地盯着榕树根处的一个树洞——那树洞深得发黑,洞口堆着些褪色的布条,布条上绣着的图案依稀能辨认出是只衔着橄榄枝的雁,和“归雁号”旗帜上的一模一样。
大哥青紫色的触须轻轻搭上榕树的气根,指尖刚碰到粗糙的树皮,树干突然微微震动,树皮上裂开道道细纹,细纹里渗出些透明的汁液,汁液滴在地上,竟化作细小的文字:“甲等舱三号客,红匣藏相思,雁归时,待君识。”
“是苏晚留下的字。”他指尖划过那些文字,汁液突然变得滚烫,在地面上晕开片水渍,水渍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长裙的女子蹲在榕树下,正把什么东西塞进树洞,发间的雁形簪在灯笼光下闪着银光。
李醒的耳朵突然贴向地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顺着它的动作听去,地底下传来隐约的“滴答”声,像是水滴落在空罐里,又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叩击石板。声音是从石屋的方向传来的,那座石屋就藏在榕树最密的地方,屋顶的茅草已经泛黄,门是块厚重的木板,门板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等”字,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贝壳,和沙滩上捡到的贝壳一模一样。
“是守岛人在敲门。”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树后传来。转头时,看见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婆婆,手里拄着根榕木拐杖,拐杖头雕成了雁的形状。她的头发白得像雪,用根红绳简单挽着,红绳的末端系着半片贝壳,贝壳内侧刻着个“雁”字。
“您是?”我攥紧手里的铁皮青蛙,黑曜石眼睛里映出老婆婆的影子,竟和石屋门板上的“等”字重叠在了一起。
老婆婆笑了,皱纹里挤出些细碎的阳光:“我是阿雁啊。”她用拐杖敲了敲榕树,“当年‘归雁号’沉的时候,我爹是船上的大副,他抱着块船板漂到了这座岛,临死前说,船长托他守着这里,等一个穿长裙的姑娘,说她会带着红漆匣子来。”
她往树洞的方向努了努嘴:“我守了六十年啦,每天都往树洞里塞些东西——刚晒好的海鱼干,岛上长的野果子,还有我绣的雁……就怕她来了找不到路。”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块叠得整齐的绢帕,帕子上绣着片小小的枫叶,叶脉的箭头指向石屋的门板。“昨天夜里,树洞里突然掉出这个。”老婆婆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地底下的“滴答”声突然变急了,像是有人在里面奔跑。石屋的门板“吱呀”一声晃了晃,门板和门框的缝隙里渗出些雾气,雾气里混着股淡淡的檀香,和苏晚行李箱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是红漆匣子在响。”大哥的触须突然绷紧,卷着我们往石屋跑。跑到门口时,发现门板上的“等”字正在慢慢褪色,露出底下刻着的另一行字:“民国三年秋,赵战立此,待苏晚归。”
“赵战……”我摸出怀里的军功章,章上的“赵战”二字在灯笼光下闪闪发亮,“是苏晚等的那个军人!”
李醒突然用爪子刨向石屋的地面,爪子碰到的地方发出“空空”的回响。我们合力移开那块石板,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地窖,地窖里摆着个红漆匣子,正是鱼鳞上看到的那个,匣子的锁扣是朵黄铜玫瑰,此刻正随着“滴答”声轻轻颤动,像是在呼吸。
匣子旁放着个日记本,翻开的那页写着:“今日收到晚晚的信,说已乘‘归雁号’出发,待我交接完军务,便去岛上与她汇合。红匣子里是我攒了三年的军功章,想亲手为她戴上,告诉她,往后余生,我来守她。”落款日期是“民国三年十月十二日”,正是“归雁号”沉没的前三天。
“他来了……”老婆婆的眼泪滴在日记本上,“我爹说,当年有个穿军装的男人漂到岛上,疯了似的找一个姑娘,后来就在这石屋住了下来,每天往地窖里放些东西,说要等姑娘来了给她看。直到他老死那天,还攥着这把开匣子的钥匙。”
她从发髻上解下红绳,绳末端的半片贝壳里,嵌着把小小的铜钥匙。钥匙插进黄铜玫瑰锁扣的瞬间,匣子“咔哒”一声开了,里面果然放着三枚军功章,章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赵战和苏晚并肩站在港口,苏晚的发间插着那支雁形簪,赵战的手里捧着这个红漆匣子,两人笑得眉眼弯弯,背景里正是扬帆待发的“归雁号”。
匣子打开的刹那,整座岛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榕树的气根纷纷垂落,在地面上织成个巨大的“安”字。地底下的“滴答”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悠扬的雁鸣,抬头时,看见群大雁正从灯笼间穿过,雁阵排成人字形,朝着大陆的方向飞去。
石屋的墙壁开始渗出绿光,绿光里浮现出两个相拥的身影,正是赵战和苏晚,他们的脚下生出根须,渐渐与榕树融为一体,化作树干上的两个树瘤,紧紧依偎着,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老婆婆抚摸着树干上的树瘤,红绳上的半片贝壳突然飞了起来,与沙滩上行李箱锁扣上的另一半贝壳合二为一,拼成个完整的“安”字,贝壳内侧的“雁”字与“战”字重叠在一起,发出温暖的光。
铁皮青蛙的黑曜石眼睛突然闪了闪,映出岛屿外的景象:片无垠的草原,草原上立着座白色的帐篷,帐篷前的木桩上拴着匹枣红色的马,马背上的鞍鞯绣着金色的花纹,像极了夕阳落在草原上的颜色。
李醒的铜铃“叮”地响了,红绳缠着的贝壳发出金光,金光里浮出片新的枫叶,叶脉的箭头直指草原深处,那里隐约能看见座古老的敖包,敖包上挂满了彩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下一站,是草原吗?”我握紧那枚军功章,章上的温度仿佛还带着赵战的体温。
大哥捡起那片新的枫叶,青紫色的触须在绿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嗯,听说那里的敖包,藏着最虔诚的祈愿,每阵风吹过,都是未说出口的祝福。”
我们走出岛屿时,榕树的气根已经散开,露出条通往海边的路,路上铺满了新鲜的榕树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老婆婆站在榕树下,朝我们挥手,红绳上的贝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替我告诉外面的人,等待不是执念,是相信重逢的勇气。”
铁皮青蛙在掌心“呱呱”跳着,黄铜肚皮上的草原图案越来越清晰,“安”字被圈在敖包的位置。雁鸣渐渐远去,只留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像无数双欣慰的眼睛。
草原的敖包里,会藏着怎样的祈愿?那些经幡上的文字,又在诉说着谁的祝福?
我们跟着雁群的方向走去,口袋里的贝壳轻轻发烫,像是在应和着远方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