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软弱的情感(2/2)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所有爱她、关心她的人。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成为卡尔用来牵制、甚至伤害他们的筹码。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卡尔利用她去完成那个可能危及整个地球的氪星复兴计划。
女孩眼神重新聚焦,变得锐利而冷静。卡尔期望的人造人,现在成了她计划的关键。她需要尽快“制造”出让他满意的成果,哪怕只是一个阶段性的、看似成功的假象。只有当他认为她“有用”且“合作”,她才能获得更多的信任,更宽松的权限,从而找到那个一击即中的逃跑机会。
她要利用他的信任,然后亲手打破它。
窗外的雪光依旧刺眼,仿佛要将世间一切阴影都照得无所遁形。艾莉娅闭上眼睛,将那冰冷的白光和手腕上的疼痛一同隔绝在外。
又一个“清晨”的到来,卡尔已经在这里连续工作了多少小时后,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艾莉娅走了进来。
与前几天那种将自己完全封闭、如同一台精密却冰冷的机器般的状态不同,今天的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神采?那是一种被压抑后的重新迸发,一种专注于某个目标而焕发出的光彩。
更让卡尔目光微凝的是,她手中端着一杯散发着热气的、用堡垒设备冲泡的茶,那是她曾经习惯性为他准备,却又在冲突后彻底停止的行为。
她没有看他,仿佛这只是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自然而然地将其放在了那个熟悉的水晶台面角落,那个曾经属于她的“示好”区域。然后,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作台,动作利落地调出卡尔的昨日研究进度单,纤细的手指在虚拟平板上快速滑动,速度快得几乎带起残影。
卡尔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突如其来的“振作”和这看似回归“常态”的举动,在他心中敲响了警钟。
是终于认清了现实,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和情绪化?还是另一种更深层次的伪装?男人的理性告诉他,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个人类女孩的韧性,远超他的预估。
就在他心中疑窦丛生,准备以更严厉的态度审视她时,艾莉娅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纯粹,几乎灼伤了他习惯于黑暗和算计的眼睛。
“我想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突破瓶颈后的激动,甚至暂时掩盖了面对他时的谨慎。
“或许我们一直走错了方向!不是强行嫁接,也不是搭建复杂的翻译器,而是找到一个共通的‘脚手架’!”
不等卡尔回应,女孩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路里。就见她急匆匆地与卡尔擦身而过,甚至因为激动的脚步轻轻撞到了男人的臂膀。
艾莉娅快速地将一个全新的、结构奇特的分子模型投射到主星图旁边。那模型呈现出一种柔韧的、半透明的纤维状结构,内部光华流转,仿佛拥有生命。
“看这个!”她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虚拟的纤维,“这是我母亲,陈清雁博士,在研发绝境病毒初期,为了稳定病毒载体而意外合成的一种副产品,我们称之为 ‘生命纤维’!”
卡尔熔金的眼眸微微眯起,注意力被这个全新的概念牢牢抓住。生命纤维是世界融合前陈清雁的实验品,除了艾莉娅和她过去的保密团队,没有人知道关于生命纤维的细节,男人自然也没有听说过这个。
“它与绝境病毒不同,”艾莉娅语速飞快,但逻辑清晰,“绝境病毒追求的是极致的攻击性、防御性和再生力,侵略性太强,与氪星能量的霸道本质会产生剧烈冲突。但‘生命纤维’它的核心特性是 ‘包容’与‘自适应’!”
她操作着模型,展示生命纤维在模拟环境中,如何根据周围能量环境和物质结构,主动调整自身的形态和属性。“它更像一个万能的‘粘合剂’和‘支撑框架’,本身不具备强烈的攻击性,但极其坚韧,并且能够‘理解’并‘协调’它所连接的不同物质。”
她将目光投向星图中那具依旧不稳定的氪星能量骨架,又调出了地球人类干细胞的模型。
“我的构想是利用‘生命纤维’作为核心介质。”她的声音带着笃定,“保留你创造的氪星能量骨架作为主体结构和能量核心,但在其微观结构层面,嵌入经过特殊编程的、处于休眠状态的人类多功能干细胞。然后……”
艾莉娅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关键的部分:“需要你提供极少量的、属于你自身的氪星骨细胞样本。”
卡尔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提供他自己的细胞?这触及到了更深层次的伦理领域。
艾莉娅似乎预料到他的反应,立刻解释道:“生命纤维将作为‘桥梁’,一端连接并‘安抚’人类干细胞,引导它们分化成必要的生物组织;另一端,则连接并‘理解’你的氪星骨细胞,以其为蓝本,构建出能够与能量骨架完美契合、且具备氪星特性的生物质支撑结构!它不是取代,而是引导地球物质,去构建一个能够容纳氪星之魂的‘容器’!”
她展示了一个简化的模拟过程:生命纤维如同无数灵巧的触手,缠绕、连接着代表两种截然不同文明的细胞,在它们之间传递着“信息”,引导着人类干细胞以氪星细胞为模板进行分化、构建,最终形成一个和谐的、稳定的整体。模拟结果显示,能量冲突被降到了最低,结构的稳定性大幅提升!
卡尔的超级大脑飞速运转,逐字分析女孩说的每一句话和这个方案的每一个细节参数。他调取了堡垒数据库中所有关于地球生物科技,尤其是关于陈清雁和绝境病毒的边缘资料,与艾莉娅提供的“生命纤维”数据进行交叉验证。
诚然,如她所说,这个“生命纤维”的特性,与绝境病毒截然不同。它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中立的、极具可塑性的“智能材料”特性。
从方程式和模拟数据来看,逻辑上是自洽的,理论上存在成功的可能性。这确实是一个他未曾设想过的角度——不再执着于能量的直接对抗或翻译,而是引入一个第三方“协调者”。
更重要的是,这个方案巧妙地规避了他最忌讳的“污染”问题,最终构建出的生物组织,其核心模板来源于他自身,地球物质和生命纤维只是工具和材料。这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氪星的“纯粹性”。
他将亲手创造属于自己的夏娃,一个氪星母体去孕育未来的生命,自己的子民。
一种久违的、因为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而产生的兴奋感,如同微弱的电流,掠过他冰冷的心湖。困扰他许久的瓶颈,似乎真的被这个渺小的人类,用她独特的视角,撬开了一道缝隙。
卡尔一步步走向艾莉娅的工作台,走向那闪烁着诱人前景的“生命纤维”模型。他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属于堡垒清洁剂和她本身气息混合的味道。他甚至无意识地,将两只手臂撑在了工作台的两侧,将那正专注于调取更多支持数据、眼神发亮的女孩,圈在了自己与工作台之间形成的狭小空间里。
这一个充满掌控欲和压迫感的姿势也透露着从未有过的暧昧和亲昵,但此时二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全新的可能性吸引,目光里透露着狂热。
“生命纤维的基因序列和合成路径,”他开口,声音因为思索而比平时低沉了一些,少了几分刻意的冰冷,“你需要多长时间能完全回忆并复现出来?”他低头注意到她在努力回忆某些细节。
男人低沉好听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艾莉娅这才意识到两人过于接近的距离,她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将注意力放回数据上。
“大部分核心序列我记得,但有几个关键的酶促反应条件需要重新计算模拟……给我一点时间。”她头也不抬地回答,手指在平板上飞舞。
卡尔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那微微颤动的睫毛,那因为高速思考而轻轻抿起的嘴唇。此刻的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纯粹的魅力,属于智慧的光芒。他不得不再次承认,她在科学上的敏锐和创造力,远超他的预期。
片刻的沉默后,卡尔再次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冰冷的棱角似乎被磨平了少许,虽然依旧谈不上温和,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命令和质疑,而是带上了一丝认可。
“这个思路,确实跳出了固有的框架。”他客观地评价道,熔金的眼眸依旧审视着模型,“如果‘生命纤维’的特性如你所述,它或许是可行的。”
艾莉娅敲击虚拟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但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嗯”了一下,仿佛这夸赞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尽快完成计算。
卡尔看着她这副宠辱不惊、全心投入工作的模样,心中那刚刚因为科研突破而略微松动的警惕,又开始悄然回升。
他目光深沉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女孩,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解读出隐藏的讯息。然而,此刻的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沉浸在研究中的科学家,所有的行为都围绕着解决问题展开。
他暂时压下了疑虑。无论如何,这个方案的潜力是实实在在的。他需要这个突破。至于她,他自然会看得更紧。
“尽快完成你的计算。”他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那份极细微的、因欣赏而产生的缓和。他直起身,收回了圈住她的手臂,重新拉开了距离,将注意力投向如何安全提取自身骨细胞的技术问题上。
在后续几日,卡尔沉浸在由艾莉娅提出的“生命纤维”的嫁接项目里。
女孩已经给出全部的生命纤维公式,在确认无误后,男人马上展开协作,配合女孩将自己的基因和人类的细胞进行融合。然而除了必要的研究讨论,卡尔依旧维持着那份刻意拉开的距离,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隔绝在“合作者”的冰冷范畴内。
然而不外出的日子里,卡尔·艾尔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每日沉浸于基因法典的间隙,会短暂地调取地球的新闻频段。巨大的星图旁,会分割出一小块光影,播放着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声音。那些声音,无一例外,充满了恐惧、猜忌、声讨,甚至是对“卡尔·艾尔”这个存在的、充满恶意的诅咒和战争叫嚣。
屏幕上,政客们慷慨激昂,学者们忧心忡忡,民众在恐慌与愤怒间摇摆。他们将他描绘成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个不可控的、随时可能毁灭文明的外星灾厄。
卡尔悬浮在光影前,熔金的眼眸淡漠地扫过那些喧嚣的画面,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鄙夷。这些渺小生命的聒噪,在他听来如同蚊蚋嗡鸣,可笑且徒劳。
这一天,当新闻里再次响起要求组建“全球反超人防御联盟”的激烈辩论时,卡尔忽然关闭了新闻界面。主厅内瞬间只剩下星图运行的微弱声响,以及艾莉娅在操作台上敲击虚拟键盘的、几不可闻的动静。
他没有看向艾莉娅,目光依旧停留在空无一物的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这寂静的空间宣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艾莉娅耳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施舍般的意味:
“人类应该庆幸,我不是佐德。”
佐德这个名字被他轻描淡写地吐出,没有解释,没有背景。但艾莉娅却绷紧了神经,她不知道佐德具体是谁,但从卡尔那淡漠语气下隐含的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排斥感来判断,那一定是一个比此刻的他更加极端、对地球更加危险的存在。
卡尔见女孩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头来一个眼神,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必要进一步阐明自己的“仁慈”。
他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对琐事的不耐:“我没有闲心,也懒得去参与你们星球上那些无聊的政治游戏和内部纷争。”
他的目光终于微微偏转,落在了远处那具在生命仓中缓缓成型的、融合了生命纤维与两种细胞的全新骨架雏形上,那雏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稳定。
“等我的子民复苏后,”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我自然有办法让他们与人类‘共处’。”
艾莉娅正在调整生命纤维注入参数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共处?她在心里无声地嗤笑。氪星人,无论是其展现出的科技水平,还是卡尔个体所代表的绝对力量,都远远超出了当前人类文明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范畴。
在这种绝对的、不对等的力量面前,所谓的“共处”不过是镜花水月。她亲身经历过联合国会场里那些政客对汽车人的算计与提防。
就连擎天柱那样秉持着“生命至上”原则、无数次为人类牺牲的盟友,都无法完全获得信任,更何况是眼前这个视人类律法如无物、行事全凭自身喜恶的卡尔·艾尔,以及他口中那即将“复苏”的、充满未知的氪星子民?
人类怎么可能允许?又怎么可能“被允许”?
她将这些翻涌的思绪死死压在心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更加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仿佛他刚才那番难得的、涉及自身想法的言论,还不如一个参数的小数点重要。
她这种全然无视的态度,像一根细微的针,刺入了卡尔那习惯于被敬畏、被恐惧的神经。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快。正好,他也想看看,这个口口声声站在“生命与希望”一边的女孩,在直面他这份毫不掩饰的、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傲慢与力量宣言时,会露出怎样真实的反应。
她是否还能维持那份可笑的、对超能力者的“包容”态度?
一种混合着试探与某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打破她这副冷静面具的冲动,促使他猛地动了!
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瞬间从悬浮状态消失,下一秒已然出现在艾莉娅的工作台前。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攥住了她正在操作平板的手腕。
“呃!”艾莉娅猝不及防,痛呼出声,手中的虚拟平板都差点脱手。她惊骇地抬头,对上卡尔那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熔金眼眸。
而就在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间,指尖传来的异样触感让他动作一僵。那纤细的手腕上,清晰的青紫色淤痕尚未完全消退,那是他上次暴怒之下留下的印记。
卡尔像是被烫到一般,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松开了手。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慌乱,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他仿佛能听到体内某个角落,属于克拉克·肯特的意识在发出无声的、充满责备的叹息。
但这丝动摇仅仅持续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被这具身体竟然还会因此产生反应所激起的、更深的愠怒。
为了掩盖那瞬间的失态,也为了将这场试探进行到底,他带着一种被激怒的强势,猛地伸手,抬起了艾莉娅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
男人的手指冰凉,力道不容置疑。
艾莉娅被迫仰起头,清澈的眸子里映照出他冷硬的轮廓。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被他粗鲁对待后燃起的愤怒、浓浓的不解,以及一丝深切的怀疑——他又想做什么?
“我在和你讲话。”卡尔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
艾莉娅试图偏开头,躲开他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注视。男人捏住她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那带着警告意味的疼痛,让她无法挣脱。一丝屈辱的红晕染上她苍白的脸颊,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生理性的、委屈的水光,在她倔强的眼神中闪烁,泫然欲泣。
卡尔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清晰地看到那抹泪光。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跳动的节奏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沉重,甚至带来一种陌生的、沉闷的痛感。这感觉让他烦躁,让他想要摧毁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绝对掌控。
他不愿与自己内心这荒谬的反应妥协,执拗地、近乎偏执地想要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一个能印证他的猜测,或者能平息他内心莫名躁动的回答。
他收紧手指,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回答我。”
艾莉娅承受着他施加的力道和目光的压力,那委屈的泪光在眼眶中转了转,终究没有落下。她望着他,望着这个拥有神明般力量却行事如同最恶劣的暴君的男人,朱唇轻启,声音很轻,却像是一片最锋利的冰片,划破了两人之间最后那层脆弱的、由科研合作维持的假象。
“人类的想法并不重要,”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决定权,完全在你手中,不是吗?”
她没有反驳他的“共处”论,没有指责他的暴行,甚至没有为自己此刻的处境申诉。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在他看来理所当然,却由她口中说出显得无比刺耳的事实。
他拥有绝对的力量,所以他拥有绝对的决定权。人类的意愿,在他面前,如同尘埃。
这个答案,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卡尔心中那莫名的躁动,却也让他感到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窒闷。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冷静”和“认清现实”的回答,却发现,这并没有带来任何预想中的快意。
猛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转身,黑色披风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重新回到了那悬浮的星图之下,将那个抚着下巴、眼神复杂地望着他背影的女孩,再次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自那次关于“决定权”的简短交锋后,卡尔·艾尔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他与那个渺小人类女性之间,悄然改变了。艾莉娅不再是那个会带着小心翼翼试探、偶尔流露出笨拙关心的存在,她彻底收起了所有柔软的触角,将自己包裹在一层冷静、专业,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硬壳里。
这层硬壳,反而让卡尔更加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他知道她是块硬骨头。现在他更加确信,之前那些示好与关心,不过是她为了生存而披上的、拙劣的伪装。一旦触及底线,那伪装便会褪去,露出内里坚韧、甚至敢于直面他的核心。
按理说,他应该对这种“不驯”感到愤怒,应该用更强大的力量去碾碎这份反抗,让她彻底认清谁才是主宰。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一种更为隐秘、甚至带着几分扭曲愉悦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
他发现自己开始享受这种状态。
享受她在他绝对强权之下,那种看似顺从、实则内核依旧坚持着某种东西的、无意义的挣扎。就像观察一只被关在玻璃箱里的、拥有漂亮花纹的毒虫,明知它无法逃脱,却乐于看它一次次撞击透明的壁垒,欣赏它在绝境中展现出的、濒死的美丽与倔强。她的冷静,她的疏离,她偶尔在讨论中流露出的、与她“囚徒”身份不符的独立思考,都成了他漫长而孤寂生命里,一种新奇的、值得玩味的消遣。
于是,卡尔开始有意识地、强制性地将艾莉娅拉入他思维的领域,一个超越基因序列和能量矩阵的领域。
他会在地球新闻再次播放关于他的恐慌性言论时,突然关闭星图,用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某种……近乎分享的语气,对正在埋头计算的艾莉娅发表评论。
“看,人类果然还是一个极其年轻的、不成熟的物种。”他的声音在主厅回荡,带着居高临下的评判,“内部充满了无休止的争吵、猜忌和短视。一个真正强大、稳定的文明,是不会有这么多低级的内耗和矛盾的。”
他并非真的想听取她的意见,更像是在陈述一个自认为的真理,并期待着看她如何反应。
艾莉娅通常会从全神贯注的研究中被打断,先是几不可查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无奈,仿佛在说“又来了”。然后,她会认命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讨好,只有一种纯粹的、准备进行一场思维交锋的平静。
“我不这么认为,卡尔·艾尔。”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畏缩。
卡尔熔金的眼眸微闪,示意她继续。他喜欢她这种直接,哪怕这直接有时让他不悦。
“欲望,或者说驱动力,是每一个拥有独立意识和灵魂的生命体与生俱来的特质。”她开始阐述,逻辑严谨,如同在解说一个科学问题,“它是所有行为的底层动机,无论是求知欲、保护欲、创造欲,还是对权力、资源的渴望。没有欲望,没有随之而来的野心、竞争,甚至冲突,文明反而会失去前进的动力,陷入停滞。”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代表人类社会的新闻片段影像,里面确实充满了混乱与不堪。
“人类也许和氪星文明比起来,还非常年轻,甚至显得幼稚。但正因为年轻,我们才充满了可能性。”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我们学习,我们犯错,我们作出假设,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去证实或证伪。我们仰望星空,并最终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飞向宇宙。我们也在学习如何与不同的文明接触,寻求合作与共赢,就像与汽车人一样。”
她迎上卡尔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不能因为一部分个体的短视、贪婪或者恐惧,就否定了整个种族在漫长历史中展现出的韧性、创造力和……向善的潜力。每个种族,我相信包括氪星人在内,都存在着光明与阴影,都有其……‘劣根性’,但这恰恰构成了生命的复杂与真实。”
一番话说完,主厅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艾莉娅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也太过于“平等”地与他辩论了。她小心地抬起眼,窥探着卡尔的反应,担心这会招致他的责罚——毕竟,质疑神明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然而,她看到的,并非预想中的怒火。
卡尔站在那里,熔金的眼眸中光芒流转,竟然真的陷入了思考。
如果克拉克·肯特代表着人性的右脑,充满了情感、怜悯与道德约束;那么卡尔·艾尔,无疑就是绝对理性的左脑,掌控着逻辑、计算和对终极真理的探求。他对于这种涉及文明本质、生命哲学的话题,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热衷。艾莉娅提出的观点,与他固有的、基于氪星高度发达且可能已趋于僵化的文明模式所产生的认知,截然不同。这种不同,非但没有激怒他,反而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
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人类女孩的大脑,不仅仅是一个好用的科学工具,其内部构建的思维世界,也蕴含着让他意想不到的、闪烁着独特光芒的碎片。
而这种“意想不到”,在氪星人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是极其罕见的。
事实上,在艾莉娅还没有被带入孤独堡垒,还在地球上活跃的时候,卡尔就曾不自觉地聆听过她的动静。或许是因为她是将他从氪石腐蚀的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在他这具崭新躯体苏醒的瞬间,印入他混沌意识的第一道身影;或许是因为,她是极少数在公开场合,旗帜鲜明地维护“超人”、相信超能力者善意的人类代表之一。
她的言论,她那看似天真却异常坚定的“信任”,都让他感到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他想看看,当这个口口声声维护“超人”的女孩,亲眼见到、亲身感受到剥离了克拉克·肯特那层温和外衣后,真实的、属于卡尔·艾尔的冷酷与绝对力量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绝望、伤心、信仰崩塌的表情。
那是一种近乎恶作剧般的恶意,混合着“我早就知道会如此”的、预见性的满足感,以及……一种隐约的、不被理解的烦躁。
他期待着看到她幻灭的样子,仿佛那样就能证明克拉克的信念是多么可笑,证明人类的“信任”是多么脆弱。
然而,艾莉娅的反应却一次次偏离他的剧本。她害怕,她挣扎,她试图沟通,她变得冷漠,她甚至展现出让他惊讶的坚韧和独立思考能力。她很少对他的行为本身做出道德层面的直接评价,这反而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也许……是自己太无聊了。
卡尔绝不承认“孤独”这个词会与自己有关。他是氪星最后的继承者,是即将创造新族裔的神明,孤独是强者必然的冠冕。但这座亘古冰封的堡垒,这日复一日面对冰冷数据和宏伟蓝图的生涯,确实需要一些……声音,来打破那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
艾莉娅的存在,她那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她那偶尔因为思考而发出的无意识轻哼,甚至她那份沉默的对抗,都成了填补这片死寂的、鲜活的背景音。
所以,他开始不厌其烦地、近乎刻意地去“叨扰”她的清净。强制她参与讨论,观察她的反应,享受她那看似顺从实则内里坚持的姿态。这成了他在这项宏大而漫长的复兴计划中,一项隐秘的、带着探究与些许恶趣味的娱乐。
他遵循着自己的本能,像一个找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既想弄清楚它的所有机关,又带着一种想要将其拆解、看看内部是否如外表一样有趣的破坏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