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后山夜影(1/2)
宴席上的酒气还没褪尽,是种混着廉价威士忌的烈、雪茄烟的焦,还有生腌海货腥气的怪味,像块浸了浊水的棉絮,堵在宿舍逼仄的空气里。辛集兴坐在硬板床上,床板的木纹硌着尾椎骨,发疼——那是块拼接的旧木板,边缘被磨得发亮,中间却陷着个浅窝,显然被前人的脊梁骨压了无数个日夜。
他的指尖在虎口那道旧疤上打圈。疤是陈年的,边缘已经泛白,像条晒干的蚯蚓趴在掌心,可摩挲时仍能摸到皮下微微凸起的筋络,像藏着半寸未消的火气。这道疤总在这种时候发烫,和后颈被山九敲打的钝痛、肋骨处隐现的旧伤,缠成股说不清的沉,压得他胸口发闷。
雷清荷给的这间“宿舍”在仓库二楼最里间,说是宿舍,不如说更像间被遗忘的羁押室。门是铁皮的,关时“哐当”一响,锁舌弹动的声音能在走廊里滚出三丈远;墙皮脱了层壳,露出底下灰黑的水泥,墙角结着片蛛网,蛛丝上沾着几粒锈屑,像谁没擦净的血痂。
铁架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竖栏上的暗红漆皮卷着边,像被水泡过的纸,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灰褐的锈,摸上去糙得像砂纸。床板上铺着张草席,席子的篾条断了三根,露出的缝隙里卡着半根烟蒂,是前住客留下的,烟纸已经发黄发脆,一碰就碎成渣。
最让人发闷的是那扇窗。拇指粗的铁条焊得密,间距刚够塞进三根手指,铁条上的锈迹是深褐的,像结了层硬壳,用指甲抠能刮下点红粉。月光从铁条的缝隙里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横七竖八的影,不是柔和的亮,是带着棱角的冷光,像无数根细铁条铺在地上,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屋子都罩在里面。
风从仓库的破缝里钻进来,带着铁皮顶的锈味和楼下货箱的霉味,刮过铁条时发出“呜呜”的响,像谁被捂住嘴的呜咽。辛集兴抬眼时,刚好看见月光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像网在轻轻收,勒得人后颈发紧——他突然想起柳河垭口那夜,自己被绑在树干上时,头顶的树影也是这样晃,只是那时的影里,还混着黄导往他嘴里塞干粮的手影。
指尖停在虎口的疤上,他忽然用力按了按,疼意顺着指腹爬上来,总算压过了那股子被禁锢的闷。窗外的月光又移了移,地上的铁网影跟着动,像要把他的影子也缠进去,连带着那点藏在心里的火,都快被勒得喘不过气。
门外的皮鞋声是从走廊尽头钻进来的。不是单一的“咔哒”,是三双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叠声——头一声是硬胶鞋跟碾过地面的钝响,像小石子砸在铁板上;第二声跟着撞过来,带着点拖沓,该是有人的鞋底磨偏了;最后那声最脆,是锃亮的皮鞋头磕在地板接缝处,“嗒”地弹起半寸,回声在走廊里荡开,像根细针往辛集兴耳朵里钻。
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巡逻队身上的汗味和劣质发胶味,顺着门缝往里渗。每一步都踩在神经上,不是疼,是麻,像有只手攥着他的后颈,随脚步声轻轻往紧里收。他闭了眼,眼皮上却晃着宴席上的光——水晶灯的碎光里,雷清荷的笑正从雪茄烟雾里浮出来。那笑声不是敞亮的,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裹着古巴雪茄的焦苦,像烧着的旧麻绳在耳边“滋滋”响。说“往后码头的货你说了算”时,他特意抬了抬下巴,那颗缺角的金牙在灯影里亮得扎眼,牙尖沾着点暗红的烟渍,像没擦净的血。
可这些都压不过脑子里那只表。麻袋破洞里露出来的军绿色帆布表带,毛边卷得像只褪了毛的鸟羽,靠近表扣的地方磨出道白痕——和当年柳河垭口,我总爱蹭他后脑勺的那只一模一样。那时我总用表壳敲他的头,“出拳慢了半秒!”帆布表带蹭过他的发茬,带着晒过太阳的干草味,表背的温度透过布料烙在他颈窝,比枪膛还烫。此刻那表带该正勒在谁的手腕上?毛边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勾住囚服的线脚?
后颈突然发紧,像被人用指甲掐了下。他抬手摸过去,指腹先触到层黏腻的汗,再往下按,就能摸到那块肿起来的硬疙瘩——不是软绵的肿,是像半块晒干的土坷垃嵌在皮肉里,边缘带着点烫,按下去时,疼会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根细铁丝往天灵盖里钻。这是山九的黑棍敲出来的,昨夜在仓库拳台后巷,棍梢带着风声砸下来时,他甚至听见自己后颈的筋腱“嗡”地颤了颤。
他收回手,指尖沾了点冷汗。雷朵的布防早被他在宴席上刻进了脑子里,不是靠听,是靠看——正门岗亭里的两个守卫,电击棍的保险栓都没拉开,却总爱把棍头往裤腿上蹭,该是新手;后院围墙上的红外感应藏在爬藤里,绿幽幽的光比萤火虫亮半分,巡逻队的手电筒每晃过那里,就会顿一下,显然是怕触响警报;巡逻队换岗的间隙有三分二十秒,刚才数着秒针跳时算过的,够他从二楼窗口翻下去。
最要命的是后山。雷清荷说那是“盲区”,实则是故意敞着的口子。山口那三个老手总爱蹲在歪脖子树下抽旱烟,烟袋锅的火星在夜里能亮到半坡;狼狗是蒙古细犬串,耳朵尖得能听见百米外的草动,据说上个月刚把个想逃的货工咬得露出了骨头——那些狗鼻子尤其毒,山九在宴席上吹嘘时,唾沫星子溅到了辛集兴手背上:“埋三尺深?照样能把土刨开,连带着骨头渣都给你舔干净!”
皮鞋声在宿舍门口停了。有人用手电筒往门缝里扫了扫,光柱带着灰尘的白,在地上投出道斜痕,像把刀往辛集兴脚边划。他屏住气,听着外面的人低声说笑,其中一个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这新哥看着面冷,刚才宴席上喝了三瓶白的呢……”另一个接话时,鞋跟又磕了下地面:“雷总看上的人,能是软货?”
声音渐渐远了,像被走廊吞了进去。辛集兴睁开眼,窗外的月光刚好移过床脚,把地上的铁栏影拉得更长,像张刚收紧的网。他摸了摸虎口的旧疤,那里又开始发烫——当年在柳河垭口,我替他挡刀时,血就是顺着这道疤往下淌的,热得像火。此刻那热度正顺着指缝爬,烧得他后颈的疼都淡了些。
得去后山。这念头像颗钉子,突然钉进脑子里,带着股狠劲。管他什么岗哨什么狗,那只表还在转,表针指的方向,就该是他要去的地方。
“老东西……”
辛集兴对着空墙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涩得发疼。尾音没散开,在逼仄的宿舍里打了个旋,撞在脱壳的墙皮上,碎成几片,像他喉间卡着的沙——那不是真的骂,是带着哽咽的疼,舌尖顶在上颚时,连牙龈都跟着发酸。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眉骨的疤,那里的皮肤还在跳,像被柳河垭口的风吹得发颤。
记忆突然就漫了过来。
柳河垭口的风是卷着沙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那天的日头毒得很,晒得石头烫脚,他趴在掩体后,嘴唇干裂得能撕下皮,喉咙里像塞了团干棉花。然后“我”就爬了过来,迷彩服后背被汗水浸成深褐,又被风沙糊成浅黄,像块被揉皱的土布。袖口磨出的破洞像只张开的小嘴,露出里面卷边的布筋,混着点沙砾,晃得他眼睛发涩。
“我”的胳膊就在那破洞底下支着,小臂上的疤看得清清楚楚——是上次替他挡开山刀时留下的,月牙形的疤肉翻着,边缘结着层硬痂,像块没长好的树瘤,新肉从痂下钻出来,红得发亮。那时“我”正把军用水壶往他怀里塞,壶身烫得像块烙铁,是被太阳晒的,壶盖没拧紧,晃悠时漏出的水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淌,在那道疤上划出道亮痕,像条细小的河。
“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我”的声音从风沙里钻出来,哑得像被水泡过的麻绳,每个字都磨得发毛,却带着股砸不碎的硬。说话时,“我”的牙花子都露了出来,沾着点干涸的血痂——是刚才冲锋时被弹片划破的。可“我”的眼睛亮得吓人,瞳孔里盛着垭口的太阳,金黄金黄的,像两团烧着的火,连风沙都吹不灭。那光撞进他眼里,烫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接水壶,死死盯着“我”胳膊上的疤,喉咙里堵得说不出话。“我”就把水壶往他怀里按,力道大得像要嵌进他肉里,“磨磨蹭蹭什么?等会儿子弹飞过来,有你哭的!”骂声里带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被太阳晒出的老年斑在那堆褶皱里,像撒了把土坷垃。
此刻宿舍的墙是冷的,柳河垭口的太阳却仿佛还晒在背上。辛集兴对着空墙,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的裂缝,指甲缝里嵌进点灰,像当年垭口的沙。他又低低骂了句“老东西”,这次的声音里带着点颤,像被风刮得晃的草——这老东西,自己总说“活下去最要紧”,怎么到了这时候,倒把自己埋进了后山的土里?
墙上的石英钟塑料外壳裂了道斜纹,秒针的金属尖磨得发亮,每跳一下都带着“咔”的轻响,像在数着藏在暗处的心跳。指针刚过凌晨一点,时针在“1”字上微微发颤,钟面蒙着层薄灰,把月光折射成细碎的白,落在辛集兴手背上,像撒了把盐。
巡逻队的脚步声像退潮的浪,从走廊尽头一点点往楼梯口缩。胶鞋碾过水泥地的“沙沙”声越来越淡,混着队员低声说笑的气音,最后被远处码头的风吞了进去。风裹着江腥钻窗而入——是鱼汛后未清的腐腥混着船底的铁锈味,顺着铁条缝隙往屋里挤,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浸了水的布条。远处货轮的鸣笛突然炸开,声线拖着长尾巴,从江面荡到仓库二楼,震得窗棂“嗡嗡”轻颤,把最后一点巡逻队的动静都盖了过去。
辛集兴的后背离开床板时,脊椎发出极轻的“咔”声,像生锈的合页被小心推开。膝盖顶在床沿的瞬间,他顿了顿,耳尖捕捉着走廊里最后的动静——确认巡逻队的脚步声已过了转角,才像块浸透了水的棉絮,无声无息地滑到地上。
他贴着门缝往外看,鼻尖几乎蹭到铁皮门的锈斑。走廊尽头的监控器塑料外壳蒙着层灰,镜头斜斜对着楼梯口,红灯跳得很匀,“明灭、明灭”,把走廊的阴影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像被撕碎的黑布。监控线从天花板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晃,投在地上的影像条扭动的蛇。
床板第三道裂缝里藏着块玻璃碴。是他今早趁换衣服时塞进去的,边缘被指甲磨得发钝,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棱角处还沾着点仓库的红土渣,摸上去糙得像砂纸。他捏着玻璃碴转了转,指腹蹭过最尖的那角——足够划开浸蜡的麻绳,他昨夜在拳台后巷试过,那时玻璃碴划开的是“疯狗”的袖口,此刻要划开的,是困住自己的锁。
石英钟的秒针刚跳过第十二格,监控器的红灯突然晃了晃。他算准了这个间隙,镜头会被走廊拐角的水管挡三秒。就在红灯隐进阴影的瞬间,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把上。
开门的动作轻得像呼吸。铁皮门轴抹过机油,“嘶”地滑开寸许,他像只受惊的夜猫,肩膀擦过门框时,带起的风连门轴的灰都没惊动。脚落在走廊的瞬间,脚尖先着地,鞋跟悬在半空——胶鞋的软底踩在墙根的阴影里,那里的水泥地被常年的阴影浸得发潮,脚步声会被吸得更干净。每一步都贴着墙根的霉斑走,霉斑是深绿的,像块块凝固的脓,蹭在裤腿上发黏。
二楼楼梯口的老守卫歪在藤椅上,头抵着墙,涎水顺着嘴角的皱纹往下淌,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电棍的橡胶柄被汗浸得发亮,斜斜靠在膝盖上,棍头的电极片闪着暗紫的光,像条蜷着的蛇。他的呼噜声很轻,像漏风的风箱,胸口起伏得很慢,显然是熬了半宿的困。
辛集兴绕到他身后时,影子刚好被楼梯的阴影罩住。左手捂上去时,掌心先按在对方的人中上,指尖顺势扣住下巴——力道不重,却让对方发不出半点声。右手的玻璃碴抵在颈动脉的瞬间,他能感觉到手下的皮肤猛地一缩,像被烫到的蛇。守卫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眼白里的血丝像炸开的蛛网,四肢在瞬间绷得笔直,又猛地软下去,像被抽走了骨头。
钥匙串挂在守卫的皮带扣上,黄铜钥匙磨得发亮,其中一把带着挂锁的齿痕——他摸准了那把,捏在手里时,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爬。后门的挂锁锈得厉害,钥匙插进去时“咯吱”响了半声,他顿了顿,等走廊里的回声散了,才轻轻一转——“咔嗒”,锁舌弹开的脆响裹在风里,像颗石子掉进了深潭。
门外的夜气涌进来,带着后山的松针味。他回头看了眼楼梯口,老守卫的头歪得更厉害了,涎水顺着衬衫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监控器的红灯又亮了,在走廊里投下安稳的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山的风是带着棱角的。比江边的湿冷更烈,卷着松针的涩味往领口钻,像无数根细冰碴子刮着脖子,激得辛集兴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风穿过松枝时发出“呜呜”的响,把远处山口的狗吠撕成了碎片——那吠声断断续续的,不是凶戾的狂吠,是带着困意的闷哼,像谁打哈欠时没闭紧嘴,每声都拖着长尾巴,在树林里荡出半里地才散。
辛集兴弓着腰,脊梁骨像根被压弯的铁条。军靴踩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先是“噗”的闷响——那是新落的松针被踩实的软;再往下用劲,就会听见“咔嚓”的脆响,是埋在底下的枯树枝被碾断,碎成几截。他每走三步就猛地顿住,耳朵像雷达似的竖起来,连风刮过草叶的“沙沙”声都分得清清楚楚:左前方三丈远有只夜鸟惊飞,翅膀振得“扑棱”响;右后方的灌木丛里藏着只刺猬,窸窸窣窣地扒拉着腐叶。确认没有异常,才继续往前挪,军靴的鞋带沾着露水,蹭在裤腿上发潮,像裹了层湿棉絮。
雷清荷说的歪脖子松树在月光下像个佝偻的老人。树干往西南倾斜得厉害,最弯的地方几乎要贴到地面,树皮裂着深褐色的缝,里面嵌着些经年的松脂,硬得像琥珀。最扎眼的是树干中段的疤——碗口大的疤肉翻卷着,边缘结着层深褐的硬壳,像被人用斧头劈过又没劈透,硬生生撕下块肉来,在月光下看,真像张哭歪的脸,眼角的裂纹往树梢爬,把半边树影都扯得发斜。
树下的土明显是新翻的。颜色比周围的黑土深半分,带着潮气的乌,像刚泼过墨的布。土块没来得及碾细,还留着铁锹铲过的棱痕,横七竖八地叠着,最宽的那道棱上沾着片新鲜的松针,显然是刚落上去的。辛集兴蹲下身时,膝盖压碎了块小土坷垃,土坷垃里混着点发白的东西,凑近了看,是半片腐烂的橡果壳,霉得发黏。
他跪下去,掌心先按在土里。土是湿的,带着腐叶的霉味——不是单纯的腥,是混着松根腐烂的酸、雨水浸过的凉,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血味?他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插进土里,泥顺着指缝往肉里钻,把指甲缝填得满满当当,像镶了圈黑边。
挖了两尺深,指尖突然触到片布料。不是松软的棉,是糙得发刮的帆布,纹理里还嵌着点沙砾——是“我”常穿的那种迷彩服,柳河垭口那夜,“我”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把最后半壶水塞进他怀里的。那时布料蹭着他的手背,带着“我”胳膊上的汗味,现在隔着两尺厚的土,布料的糙劲却更清晰,像“我”当年用拳头敲他后背的力道。
“咚、咚、咚——”
心跳突然炸了,像有人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发疼。辛集兴的呼吸乱了,鼻息喷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泥花。他加快了动作,不是用手指挖,是用手掌往外刨,土块“簌簌”往下掉,砸在军靴上,溅得裤腿都是黑。掌心被土里的碎石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混着泥,把指甲染成暗红,他却像没察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里只有那片越来越清晰的迷彩布。
“黄导……”
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像怕惊飞什么。字刚出口就涩住了,喉咙发紧,像被谁用手攥住,每说一个字都要费老大劲,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不是怕,是急——急着看清布料下的人,急着确认那点若有若无的呼吸,是不是真的。
风又从松梢刮过,带着更浓的涩味。歪脖子松树的影子晃了晃,像那哭歪的脸在轻轻点头。辛集兴的指尖终于摸到了布料下的温热,不是土的凉,是带着点潮气的暖——他的手猛地顿住,眼泪毫无预兆地砸进土里,和泥混在一块儿,像柳河垭口那夜,“我”替他挡刀时,滴在他手背上的血。
土里的“嗬”声是从指缝间钻出来的。不是连贯的气音,是像被揉皱的纸筒突然漏了丝风,又猛地卡住——先是极轻的“呼”,带着泥土的腥气从土层深处冒出来,接着是“嗬”的半截响,像风箱的木塞松了,却拉不动杆,卡在最紧的地方。那声音太弱了,混着松针落地的“簌簌”声,稍不留意就会被风卷走,辛集兴却像被烫了似的,指尖猛地悬在半空。
他的呼吸突然停了。胸腔里的气像被谁攥住,没等吐出来,眼泪已经砸了下来——不是无声的淌,是带着力道的坠,砸在新翻的泥土上,“啪”地溅起细小的泥花,泥点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柳河垭口的露水。指节在颤抖,刚才刨土时磨出的血痕渗着新血,混着泪和泥,把指甲缝染成暗红。他不敢再动,怕这声气音是最后的余响,怕自己稍一用力,就会像捏碎泡涨的麦粒似的,捏碎这仅存的生机。
刨土的动作变得像拆解精密的钟表。指尖蜷成虚握的形状,一点一点往外扒土,土块落在地上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最先露出来的是额角,沾着块暗褐的血痂,血痂下的皮肤泛着青黑,像被水泡透的旧布;接着是眼窝,睫毛上还挂着土粒,黏成一绺一绺的;直到鼻子和嘴露出来,他才敢喘半口气。
我的脸在月光下泛着死气。面色是青紫的,像冻透的茄子,颧骨处的皮肤陷下去,能看见底下突出的骨棱;嘴唇干裂得厉害,裂纹深得能卡进细沙,边缘卷着焦黑的皮,像被野火烧过的老树皮;眼睛半睁着,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瞳孔缩成极小的圈,灰扑扑的,几乎看不清焦点。
可就在辛集兴的影子投到我脸上时,那圈灰雾里突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不是大幅度的扇,是像被风吹动的蛛丝,极轻地掀了掀,土粒从睫毛上滚落,掉进眼角的皱纹里。
“还活着……”辛集兴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带着哭腔。他半跪下来,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抱起的瞬间才发现,我轻得像捆干透的柴禾。肩胛骨硌得他小臂发疼,后背的衣服被泥土浸成硬板,却能感觉到底下微弱的起伏——胸口每抬一下,都像拉不动的风箱,要顿两秒才敢落下,吸进来的气里裹着浓重的土腥,呼出去时带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摸向腰间的军用水壶。壶身磨得发亮,是当年我给他的,壶盖的螺丝松了,拧开时“咔哒”响了声。他把壶嘴凑到我嘴边,手指挡着不让水倒得太急——清水顺着干裂的唇缝往里渗,刚碰到舌尖,就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的皱纹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洇出片深色的痕。
我的喉结突然动了。不是吞咽,是像被水呛了下,缓慢地往上滚了半寸,又重重落下。紧接着,一声更清晰的“嗬”从喉咙里挤出来——这次带着点湿意,像漏风的风箱突然吸进了点水汽,虽然依旧微弱,却比刚才多了点活气。
辛集兴低头时,看见我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次的幅度稍大些,像要把眼窝里的土抖掉。他突然想起柳河垭口那夜,我也是这样,中了弹还硬撑着给他塞水壶,喉结滚动的样子,和此刻一模一样。眼泪又涌了上来,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子蹭了蹭,却蹭不掉满脸的热。
得把土填回去。
辛集兴咬了咬牙,后槽牙咬得发紧,下颌线绷成道冷硬的棱。他先将我轻轻放平在旁边的草堆里——那堆草是去年的陈草,枯得发脆,却软得像床旧棉絮,刚好能托住我的背。草叶上的露水沾在我迷彩服的破洞上,凉丝丝的,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我头下,外套上还留着拳台的汗味和红土渣。
铁锹就插在旁边的土里,木柄被夜露浸得发潮,握在手里黏糊糊的。他扬锹时动作很轻,挖出来的土要一勺勺填回去,不能像刚才刨土时那样急。第一锹土落在坑底,发出“噗”的闷响,惊得草堆里的虫“簌簌”往深处钻。他一边填一边用锹背拍实,拍打的力度由轻到重,直到土面和周围的地面齐平,连刚才挖出来的土坷垃都按原来的纹路摆好,像块没被动过的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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