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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橡胶林的海棠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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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的瞬间,正撞见个穿黑胶鞋的女人转身。她的动作快得像条泥鳅,黑胶鞋的鞋跟在红土上碾出个浅坑,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了裤脚,露出截缠着红布条的脚踝。最扎眼的是那束马尾辫,粗黑的辫子甩得像条鞭子,发梢缠着的红布条扫过枪身——那布条磨得发亮,边缘卷着毛边,扫过改装五四式的枪管时,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是洛红。

她持枪的姿势透着股狠劲,右臂绷得笔直,左手托着枪身,枪口稳稳锁住我刚才藏身的橡胶树。枪身缠着的红布比发梢的更艳,在月光下晃得刺眼,像朵被血泡过的罂粟。刚看清她的脸,第二颗子弹已经擦着树干飞过去,“笃”地钉在我右侧的岩缝里,石屑溅在手背上,疼得像被针扎。这女人的枪法准得吓人,子弹总打在掩体上方三寸的地方,像在丈量着距离,逼得人连抬头都得憋着气。

马尾辫又甩了下,红布条扫过扳机护圈。她嘴角勾着点笑,不是笑意,是咧着嘴的狰狞,露出颗缺角的门牙——该是嚼罂粟壳磨的。枪身的红布随着呼吸轻轻颤,像在呼应远处罂粟田飘来的甜腥,把这片橡胶林的空气都染得发黏。

“砰!”

傣鬼的子弹带着锐啸擦过洛红的耳际,空气被撕开道细缝,“咻”的一声钻进身后的橡胶树干。几缕被打掉的黑发飘起来,不是轻盈的落,是像被无形的手拽着,打着旋往下坠,发丝上还沾着她耳后凝结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几截断了线的墨条,坠进腐叶堆里没了声息。

洛红却连眼皮都没颤一下。

她的嘴角反而咧得更开,露出那颗缺角的门牙,牙龈泛着病态的红。耳际的碎发还在微微颤动,是子弹带起的气流没散尽,可她像感觉不到似的,狞笑着往后退,黑胶鞋碾过地上的罂粟壳,“咔嚓”碾出暗红的浆。右手突然从腰后抽出信号枪,那枪身锈得发乌,枪管上缠着的红布磨得快成纱,她举枪的动作又快又狠,胳膊肘绷得像块铁,枪口稳稳对着夜空。

“砰!”

信号弹拖着道绿莹莹的尾迹窜出去,不是直线升空,是像条受惊的蛇,在树冠间扭了两下,才“啪”地炸开在橡胶林顶端。绿光照亮了层层叠叠的树叶,把油亮的橡胶叶染成鬼气的青,连老榕树的气根都显出惨白的轮廓。那团绿光没持续多久,就像块融化的绿蜡,慢慢散成星星点点的光屑,飘下来时照见林间藏着的黑影——是听到信号的毒贩,正从树后、岩缝里往外钻,手里的枪在绿光里闪着冷光。

“是召集同伙!”邓班的吼声像从喉咙里炸出来的,带着爆破筒引线“滋滋”的燃烧声——那声音又急又细,像条火蛇在咬着引线芯,混着他粗重的喘息,“阿江!左翼排水沟方向,弹药箱藏在三块青石板下头!给我用爆破筒掀了它,快!”

引线燃烧的“滋滋”声突然变尖,接着是“哐当”一声,该是阿江扯开了爆破筒的保险栓。

“轰——!”

巨响从排水沟方向滚过来,不是闷沉的炸,是像天空塌了块,带着股掀翻一切的劲。冲击波撞在老榕树上,气根“噼啪”断了好几根,腐叶被卷得漫天飞,像场黑色的雨。火光猛地窜起来,不是柔和的亮,是带着焦灼的炽,从地面往天上舔,把半个橡胶林都染成橙红——橡胶树叶的绿在火光里成了暗紫,红土坡的轮廓显出金边,连界河的水面都映着片跳动的红。

树洞里的油布包被气浪掀上半空,不是一个个地飞,是像被无形的手抓着,哗啦啦全卷了起来。粗麻布被烧得卷了边,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那些纸页在火里打着旋,有的被烧去半边,有的还完整着,边角卷成蜷曲的弧,像一群被点燃的白鸟,在橙红的光里扑腾。

我看清了其中一张纸——上面“罂粟田亩数”五个字是用红墨水写的,笔画又粗又硬,此刻在烈焰里慢慢扭曲:“亩”字的竖钩先焦成黑炭,“数”字的反文旁蜷成个黑团,最后整个字都融在火里,变成片发亮的灰烬,打着转往下落,像谁撒了把烧红的星子。还有张纸飘得特别近,上面画着的马帮路线图被火舔去了大半,只剩个模糊的红圈,像只烧瞎的眼,最后“噗”地化为灰烬,落在我手背上,烫得人猛地一缩。

硝烟味混着烧焦的纸张味往鼻腔里钻,还有股罂粟壳被烧透的甜腥,像熬坏了的糖浆。远处的橡胶树还在“噼啪”作响,是枝干被烤裂的声,火光里,洛红的身影已经退到马群边,她正拽着匹滇马的缰绳,马尾在火光里甩动,像条燃烧的鞭子。

洛红的马队像被捅了的蜂巢,瞬间炸开了锅。那些滇马本就被枪声惊得直打颤,信号弹的绿光一炸,更是彻底疯了——鬃毛炸成乱糟糟的团,鼻孔里喷出的白气混着惊恐的“噗噜”声,四蹄刨得红土飞溅,“咚咚”地往界河方向冲。马背上的铁桶晃得厉害,镀锌铁皮被海洛因块撞得“哐当哐当”响,不是清脆的碰,是沉钝的哀鸣,像有无数双手在桶里捶打,又像这群白色粉末在为自己的末日哭丧,每声都裹着罂粟的甜腥。

有匹栗色滇马突然人立起来,前蹄往空中扬,马背上的骑手没抓稳缰绳,“哎哟”一声被甩了下来。他像袋破布摔进腐叶堆,“噗”地压出个浅坑,枯枝败叶“哗啦”溅起半尺高。就在他手忙脚乱撑地的瞬间,怀里掉出个东西——是本牛皮封面的作业本,边角卷得像晒干的荷叶,“啪嗒”落在红土上,封面上的字迹立刻吸了潮气,显得更黑了。

我借着远处的火光看清那行字:“南沙镇小学三年级 阿明”。字迹歪歪扭扭,“级”字的斜钩拖得老长,像条没力气的尾巴。纸页被风吹得掀开半角,露出里面用蜡笔画的海棠,花瓣是不均匀的粉,花蕊点着歪歪扭扭的黄,边缘还蹭着点橡皮屑,像被孩子反复涂改过,稚嫩得让人心头发紧。

“别让他们过界河!”这声嘶吼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我猛地扣动扳机,手枪的后坐力撞得肩窝老伤一阵发麻,子弹“嗖”地掠过骑手的裤腿,在他脚边的泥里炸开个浅坑,红土混着碎草“噗”地溅到他脸上。

他惊恐地回头,火光恰好照在他脸上——那哪是骑手的脸?额头上还留着块没褪的婴儿肥,睫毛上沾着点草屑,嘴角边竟粘着圈奶渍,像刚喝过阿妈挤的羊奶。最多十五岁,个子还没马镫高,脖颈上挂着的银锁片在晃动,锁片上刻着的“平安”二字被汗水浸得发亮。

这张脸突然和红土坡小学那个总光着脚的男孩重合了——那孩子总爱蹲在教室后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海棠,脚趾缝里嵌着红土,笑起来露出颗缺角的门牙。而眼前这张脸,此刻写满了和年龄不符的恐惧,瞳孔缩成针尖,嘴唇哆嗦着,像只被老鹰盯上的幼兔。

马队还在往前冲,铁桶的“哐当”声越来越急。我盯着那本摊在地上的作业本,蜡笔画的海棠被风吹得轻轻颤,突然觉得那点粉白,像极了林悦蓝布衫上绣的花,在这片充斥着毒品和枪声的林子里,单薄得让人心疼。

就在这时,洛红突然猛拽缰绳。那匹黑马吃痛,前蹄猛地往回收,整个身子像被拧了半圈,“咴儿”一声嘶鸣里,她手里的改装五四已经调转方向——黑洞洞的枪口不再对着逃窜的马队,而是稳稳锁住了那个摔在地上的少年。她的嘴角还勾着刚才的狞笑,缺角的门牙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扣动扳机的手指已经开始发力。

我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心跳像被一只手攥住,连呼吸都忘了。

“噌——”

一道黑影突然从斜刺里窜出来,快得像卷起的旋风。是香客!他刚从马厩方向冲过来,迷彩服的后襟被风掀起,露出里面那朵海棠绣样——粉白的碎布还沾着马料的草屑,针脚歪歪扭扭,是林悦当年剩下的布头。他扑过去的瞬间,衣袂扫过少年的发梢,像一只翅膀护住了雏鸟。

“噗。”

一声闷响,像熟透的果子砸进泥里。子弹钻进香客后背的刹那,他甚至没哼一声,只是身体猛地一僵,往前踉跄了半步,才用手撑住了旁边的马腿。

我看得真切——那朵海棠绣样正以惊人的速度变暗。起初只是蕊心渗进一点红,像被晨露打湿,接着那红顺着针脚往外漫,先是染透最外层的花瓣,再一点点洇进布纹的缝隙里。原本磨得发白的碎布吸饱了血,渐渐变成深褐,针脚处的白线被染成紫黑,像给花瓣描了道狰狞的边。整朵花在他背上慢慢舒展,像在火里炸开的焰,又像浴血重生的涅盘,每一片花瓣都浸着滚烫的温度。

“抓住她……”香客的头垂着,额前的碎发被血黏在脸上,他猛地咳出一口血,血沫“啪嗒”溅在马镫上,在黄铜的鞍具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他的手死死攥着什么,指缝里露出点油纸的边角,“账本……我摸到账本了……”

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带着股咬碎牙的硬。他另一只手还撑着马腿,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背上的血顺着衣摆往下滴,“嘀嗒、嘀嗒”落在红土上,像在给少年数着逃生的时间。

洛红骂了句什么,枪口又要抬起,可那匹黑马被香客死死按着马腿,焦躁地刨着蹄子,竟一时没站稳。少年趁机连滚带爬地往密林里钻,书包上的银锁片闪了下,消失在树影里。

香客的身体晃了晃,攥着账本的手却没松。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迷彩服,后背的海棠彻底成了朵暗红的花,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像林悦在远处望着,轻轻点了点头。

洛红的黑马像道黑闪电,四蹄踏碎界河岸边的芦苇丛,“哗啦”一声撞进半人高的荻草里。马蹄扬起的水花溅在苇叶上,珠串似的往下掉,混着她枪上红布的残影,在夜色里拖出道模糊的血线。她突然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起来的瞬间,她猛地回头——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劈在她脸上。

那道梅花刀疤在光里彻底显形:五瓣刀锋刻出的凹槽里还凝着暗红的痂,瓣尖的倒钩向上挑着,像朵从腐肉里绽出的毒罂粟,每道纹路里都浸着腥气。她嘴角的狞笑还没敛去,缺角的门牙在光里闪着冷光,仿佛在炫耀这朵刻在皮肉上的罪恶勋章。

“砰!”傣鬼的子弹追着她的背影掠过来,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可就在子弹即将触到她发梢的刹那,河面上突然升起浓雾——不是缓缓漫来的,是像有人猛地掀开了装着白雾的口袋,“腾”地一下从水面拔起,瞬间漫过芦苇顶,往岸上涌。雾里裹着股甜腥气,是罂粟秆被烧透的焦甜混着河水的腥,吸进肺里像吞了口糖浆拌着铁锈。

能见度骤然跌到半米。我只能看见眼前的芦苇秆在雾里晃成模糊的白影,鼻尖能触到苇叶的湿冷,却看不清三米外的东西。子弹的啸声撞进雾里,“嗡”地散成片闷响,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了,再没了踪迹。

“她要过河!”我吼着往前冲,靴子踩在香客滴落的血迹里,红土混着露水在鞋底凝成黏糊糊的泥团,每一步都“噗嗤”作响。右手的手枪枪管烫得像块刚从火里钳出来的烙铁,金属表面的汗渍被烤得“滋滋”冒烟,烫得指腹发麻。雾里的芦苇秆刮在迷彩服上,“哗啦哗啦”地响,像无数只手在拉扯。

突然,浓雾深处炸响一声马的悲鸣——不是受惊的嘶鸣,是带着骨头碎裂的惨嚎,“咴儿——”的长音里裹着血沫,听得人头皮发麻。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巨响,像口大铁锅砸进水里,水花溅起的“哗啦”声穿透浓雾,混着马的最后一声哀鸣沉下去。不用看也知道,是李凯的机枪打中了马腿,那匹黑马连人带马栽进了界河。

我疯了似的拨开最后一丛芦苇,雾刚好散了些。界河的水面在月光下泛着暗蓝的光,洛红正挣扎着往河心游,黑胶鞋早被水冲掉一只,马尾辫散开在水里,像团浸了墨的水草。她怀里紧紧搂着个银灰色防水袋,袋口的拉链没拉严,露出半张照片——糯卡和糯瓦咧着嘴笑,露出被罂粟壳染黄的牙,背景里的罂粟田漫到天边,粉白的花在照片里开得像片泛滥的毒海。

她看见我的瞬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玻璃瓶。磨砂瓶身被水浸得发亮,里面的Rkb1晶体在月光下滚出妖异的冷蓝,像冻住的鬼火。她的脸在水里起伏,嘴角咧开个疯狂的笑,脸上的梅花刀疤被水波扯得变了形,五瓣刀锋的影子在皮肉上扭来扭去,活像条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毒蛇。

“谁也别想活着——”她的声音混着河水的“咕嘟”声,每个字都裹着气泡,却带着淬毒的狠,“这河底……埋着我的货……咱们……一块儿下去陪它们!”

说着,她攥着玻璃瓶的手猛地往上举,瓶身撞在水面上,发出“哐当”的脆响,冷蓝的晶体在瓶里晃得更凶,像要随时炸开,把这片河水都变成毒沼。

“砰!”

枪声炸响的瞬间,手枪的后坐力撞得我肩窝老伤一阵锐痛,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往骨缝里钻。枪管喷出半寸橘红火光,在雾未散尽的河面上撕开道暖痕——子弹带着破空的“咻”声,精准地撞上洛红手里的玻璃瓶。

“咔嗤”一声脆响,磨砂玻璃像被捏碎的薄冰,碎片混着Rkb1晶体往水面炸开。那些透明晶体触到水的刹那,突然迸出幽蓝的荧光,不是萤火虫的弱亮,是浸了磷火的冷,一簇簇往四下漂,有的粘在玻璃碎片上打着旋,有的被水流托着往上浮,像群翅膀被打湿的萤火虫,在垂死之际拼尽最后力气亮着,把半条界河都染成了斑驳的蓝。

洛红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攥着空瓶的手指还保持着上举的姿势,瞳孔里映着那片幽蓝,突然失去了焦点。嘴角的狞笑凝在脸上,缺角的门牙露在外面,像个被冻住的木偶。河底的暗流恰在此时翻涌上来,卷着她的头发往水下拽——她的马尾辫先沉进水里,接着是肩膀,最后整个身子被暗涌裹着,像片被卷走的败叶,往河心的漩涡漂去,只剩只没穿鞋的脚在水面上晃了两下,便彻底没了踪迹。

“哗啦”一声,防水袋从她松开的手里漂了上来。深蓝色的防水布被水泡得发亮,拉链早已被暗流冲开,里面的账本散了页,湿透的纸页像海带似的在水里荡。最上面那张纸翻了个面,露出页脚粘着的东西——是片蓝布角,边缘磨得发毛,上面绣着朵海棠。

我眯起眼,借着水面的荧光看清了那针脚:花瓣的轮廓歪歪扭扭,有的线抽了丝,有的地方针脚重叠得像个疙瘩,是林悦蓝布衫上的没错。那年她教我们绣海棠,我总把线拉得太紧,布面被拽出小褶子,她笑着用指尖抹平,说“歪歪扭扭才像野地里长的”。此刻这片布角在月光下泛着柔光,蓝得像洗过的天空,针脚处的白线被水浸得发亮,竟比刚才的荧光更显眼,像颗沉在水里的星,稳稳地缀在账本页脚。

水流推着账本往岸边漂,蓝布角蹭过我的靴尖。我伸手捞起时,指尖触到布面粗糙的纹理,还有针脚处残留的硬茬——那是当年线头没剪干净留下的。远处的橡胶林里,枪声渐渐稀了,只剩界河的水流声“哗哗”地响,像在轻轻拍打着这片终于露出光亮的水面。

吉克阿依背着香客往橡胶林深处退,粗布绑腿陷进红土泥里,每一步都“噗嗤”作响,像拖着块灌了铅的石头。香客的胳膊松垮地搭在他肩上,迷彩服后背的血已经凝成深褐,顺着衣摆往下滴,在吉克阿依的军裤上洇出串暗红的点,像串歪歪扭扭的血珠。

“呼……呼……”香客的呼吸越来越弱,气音里裹着“嗬嗬”的痰响,像破风箱在胸腔里拉扯。可他的右手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指甲几乎要嵌进作业本的牛皮封面里。那本被血浸透的本子我看得真切:封面原本印着的“南沙镇小学”字样被血糊了大半,只剩“学”字的宝盖头还露着白边;被香客体温焐热的纸页微微发皱,中间那页蜡笔画的海棠,粉白花瓣早被血泡成了深红,蜡笔的油脂浮在血面,像层发亮的膜,把稚嫩的黄蕊裹在中央——那该是孩子反复涂抹过的地方,边缘留着歪歪扭扭的修改痕迹,此刻却成了血海里唯一的暖色。

“松开点……”吉克阿依喘着粗气,想帮他掰开手指,可香客的手像焊在了本子上,掌心的汗混着血,把纸页粘成了硬壳。他后颈的动脉跳得微弱,像快熄灭的烛火,可每当吉克阿依的手碰到作业本,他的指尖就会猛地收紧,喉咙里挤出半声模糊的气音,像在说“别碰”。

浓雾还没散,李凯的机枪在百米外的榕树林里嘶吼,“哒哒哒”的连发射出的子弹,在雾里划出一道道银亮的线,像无数把快刀在劈砍白纱。有的子弹打在橡胶树干上,“噗”地钻进半寸深,乳白的树汁混着碎木喷出来,腥气顺着风飘过来,混着硝烟的焦;有的子弹穿透浓雾,“嗖嗖”地掠过界河水面,惊起串串水纹,像谁在河面上撒了把碎银。

我站在芦苇荡边缘,听着那片“哒哒”声里,界河的水流突然变得格外响。不是平日的平缓,是像被什么东西搅动着,“哗哗”地往下游冲,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哐当”的闷响,像无数双泡得发白的手在拍打水面。我想起南沙镇那个被Rkb1毒疯的母亲,抱着空药瓶往河里跳时,也是这样的水声;想起护林员浮在河上的尸体,被水流推着打转时,也是这样的浪响。这水流声里裹着太多东西:孩子的哭腔、边民的呻吟、被罂粟毁掉的家……混在一块儿,竟真像无数个被毒品吞噬的灵魂,在雾里哭出了声。

香客的头歪在吉克阿依肩上,嘴角又沁出点血沫,滴在作业本的封面上,晕开个小小的红圈。他攥着本子的手终于松了半分,我看见那页画着海棠的纸从指间露出来,深红的血在纸页上漫延,刚好填满了孩子没涂完的半瓣花瓣——像香客用自己的血,替那个叫“阿明”的孩子,补全了这朵花。

远处的枪声渐渐稀了,只剩水流声还在“哗哗”地响,雾里的银线也慢慢淡了。吉克阿依背着香客拐进橡胶林的阴影里,那本沾着血的作业本在他背后轻轻晃,像面被血染红的小旗,在浓雾里拖着道微弱的光。

橡胶林的夜凉正顺着裤管往骨缝里钻,像无数根细冰针在游走,可这次我没打寒颤。怀里的账本还带着界河的水汽,蓝布角上的海棠绣样被浸得发沉,指尖抚过最后一页时,“孩子”两个字正从血水里慢慢浮出来——是林悦的字迹,笔画里总带着点粉笔灰的涩,此刻被血水晕开了边,反倒像生了根,往纸页深处扎得更牢。

远处红土坡小学的方向,读书声正顺着风飘过来。不是朗朗的亮,是被晨雾滤过的柔,“天、地、人……”三个字被孩子们念得拖长了尾音,像春蚕啃着桑叶,又像当年林悦站在黑板前,用教鞭敲着粉笔字的轻响。这声音裹在黎明前的灰蓝里,竟亮得像道淌在黑布上的银线,把橡胶林的阴影都劈出了道细缝。

老榕树气根深处,那朵野海棠正舒展开最后半瓣花瓣。晨露坠在粉白的瓣尖,被熹微的晨光染成了淡金,连带着硝烟的焦味都柔和了些——昨夜的硝烟还没散尽,混在露水的清里,竟像给花瓣镀了层薄纱。它的根须缠着块弹壳,是去年红土坡战斗时留下的,锈迹斑斑的壳上,新抽出的须根正往锈缝里钻,倔强得让人心头发软。

就在这时,空气里突然钻进点异样的震动。

不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也不是远处马群的鼻息,是种沉闷的“呜呜”声,像有头巨大的野兽在云层里呼气。声音起初很淡,混在读书声里几乎听不见,可转瞬间就变得尖锐,像被谁猛地攥住了喉咙,“呜——”的长音里裹着金属摩擦的锐,直直地往橡胶林的方向扎。

我猛地抬头,脖颈的肌肉像被铁丝勒住。

晨雾被撕开了道口子。不是阳光穿透的暖,是道灰黑的轨迹,正从东边的山脊线往下坠,拖着道模糊的黄烟,像条被激怒的毒蛇,蛇信子扫过的地方,空气都在发颤。树叶上的晨露“簌簌”往下掉,砸在腐叶堆里,惊起几只躲在气根下的蟋蟀,蹦跳着没入更深的阴影。

“是迫击炮!”吉克阿依的吼声突然炸响,他刚把香客放在老榕树的背风处,此刻正扑过去想把人往岩缝里拽。香客攥着作业本的手还没松开,血海棠在晨光里泛着暗紫,听到吼声时,他的睫毛颤了颤,像想睁开眼,却被突如其来的震动钉在了原地。

弹道越来越清晰。那枚炮弹已经过了抛物线的顶点,正斜斜地往我们这边压,黄烟在它身后拖成道歪斜的线,像死神蘸着烟墨在天上画的叉。读书声不知何时停了,红土坡小学的方向突然静得可怕,只有那“呜呜”声还在疯长,灌满了整个橡胶林的每个角落。

我怀里的账本突然变得滚烫,林悦写的“孩子”两个字像在纸页上烧了起来。老榕树气根里的野海棠猛地抖了下,粉白的花瓣被气流掀得翻卷,露出灰白的背,沾着的硝烟粉簌簌往下掉,落在那枚锈弹壳上,像给旧伤口撒了把新盐。

炮弹的尖啸已经刺穿耳膜,黄烟的轨迹在视野里越来越粗,像要把整片林子都吞进去。我看见吉克阿依把香客往岩缝里推的手在发抖,看见香客手里的作业本被风吹得掀开,蜡笔画的红海棠在晨光里晃了晃,还看见远处界河的水面突然掀起道浪,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响提前颤抖。

那“呜呜”声终于变成了炸响的前兆,尖锐得像要把天空撕开——

而那朵野海棠,它还在熹微的晨光里,固执地挺着半开的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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