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棠花未眠(2/2)
夜风突然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上别着的东西——不是寻常的砍刀鞘,是个磨得发亮的铁环,环上缠着圈铁链,链头坠着的铁钩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随时会勾住谁的喉咙。
我的指节捏得发白,观察镜的金属圈嵌进肉里,渗出血珠都没察觉。镜筒里的黑影重新举起砍刀,这次的目标是树干上那道旧疤,刀刃落下时,我看见新鲜的木屑里,混着点浅粉的碎——不是树皮的褐,是布的纤维,像林悦蓝布衫上磨出的毛边。
风突然像被什么拽了把,猛地掉转方向,裹挟着排水沟的腥气扑过来——那味是沤烂的腐叶混着铁锈的涩,还缠了点水洼里的淤泥臭,腥得人鼻腔发紧。观察镜的镜片被这股风扫得微微发颤,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镜筒里的黑影恰好抬起手腕,抹去额头的汗。
他穿的黑胶鞋袖口卷到了肘部,露出的小臂在月光下泛着冷白,道狰狞的疤从肘弯蜿蜒到腕骨,像条吞了血的蛇——疤的边缘翻卷着,泛着陈旧的粉红,中间却深褐发乌,该是当年的伤口没长好就沾了泥水,才拧成这副扭曲的模样。最刺眼的是疤尾,在腕骨处盘了个圈,像蛇在啃自己的尾巴,月光落在上面,竟亮得有些晃眼。
“林悦的案子,”傣鬼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钻出来,带着狙击枪机括被死死攥住的闷响——不是开枪的脆,是金属部件互相挤压的沉,像有谁在暗处用力拧着根锈铁,“卷宗里说,凶手的刀疤在左手。”
我的心跳像被那声闷响砸中,骤然停了半拍。血液仿佛瞬间淤在了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镜筒里的黑影换了只手按在树干上——是左手。他的指节用力时,手背的青筋暴起,可那只手的小臂光溜溜的,连道浅痕都没有。
而刚才那道蛇形刀疤,明晃晃地留在了右小臂上。
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下来,恰好照在那道疤上,翻卷的皮肉在光影里更显狰狞,像有血正从疤缝里慢慢渗出来,把整条“蛇”染得通红。我猛地想起林悦最后躺在泥沟里的样子,她的右手还保持着攥纸包的姿势,腕骨处的蓝布衫被血浸透,也洇出这么道扭曲的红痕。
“卷宗错了。”傣鬼的声音里突然没了往日的笑意,只剩冰碴子的冷,每个字都像从界河的冰面凿下来的,“或者说,当年的凶手不止一个。”
耳机里传来他调整呼吸的轻响,像在压下什么翻涌的情绪。我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瞄准镜的金属边压着鼻梁,眉骨下的阴影里,眼神该比界碑的青石还硬。远处的排水沟“哗啦”响了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进了水里,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散成银雾,又很快落回黑暗里。
镜筒里的黑影重新握住砍刀,右小臂的蛇形疤随着发力绷得更紧,疤尾的圈几乎要勒进腕骨。他对着树干上的某个位置反复劈砍,刀刃落下的节奏越来越急,“噗嗤、噗嗤”的闷响混着树汁的腥气,像在执行某种残忍的仪式。
我突然想起林悦教案本最后一页的话,被血泡得发涨的字迹里,藏着行极小的注:“两个影子,一个左,一个右。”当时以为是孩子的涂鸦,此刻才惊觉,那歪歪扭扭的笔画里,藏着她最后看见的真相。
风又变了向,把橡胶林的腥气吹向界河的方向。观察镜里,那道蛇形刀疤在砍树的动作里反复扭动,像真的活了过来,正对着红土坡小学的方向吐着信子。而我的指腹,已经把裤袋里的照片攥出了褶皱,林悦蓝布衫上的海棠绣样,被汗洇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排水沟里的水声突然炸响,“哗哗”地,像有人端着盆往深水里猛泼——不是雨水淌过碎石的清透,是裹挟着泥浆的浊响,混着枯枝被冲得翻滚的“咕咚”声,在寂静的丛林里漫开,惊得栖在枝头的夜鸟扑棱棱飞起来。
我的观察镜死死锁着那片响动的源头,调焦轮被我拧得“咔嗒”作响,金属齿轮互相摩擦的脆声里,树洞里的景象越来越清晰:那人砍断的老榕树树干里,赫然露出个黑黢黢的口子,像被撬开的棺木,边缘还挂着些新鲜的木屑。深褐的泥浆正从口子里往外淌,黏稠得像化开的沥青,顺着树干的沟壑往下爬,在树根处积成小小的泥潭。
更刺眼的是泥里缠着的东西——几缕灰白的纤维,不是树皮的韧皮,是罂粟秆被碾碎后特有的筋络,粗硬、发脆,被水泡得发胀,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泛着种病态的白。有几缕纤维挂在树洞边缘,被夜风一吹轻轻晃,像谁的头发缠在里面,看得人后颈发紧。
“他们在转移证据。”
我对着麦克风低吼,声音劈得像被砂纸磨过。指腹在观察镜的调焦轮上打滑,沾着的冷汗让金属轮身发黏——我想起林悦失踪前那个晚上,她在煤油灯下翻着个蓝布包,里面露出半截账本,纸页边缘写着“罂粟田亩数”,字迹被油灯熏得发焦。当时她笑着把布包往床底塞,说“等收齐了,就交给巡逻队”,蓝布包的角上,也沾着这样几缕灰白的罂粟秆纤维。
“林悦当年藏的账本,可能就在树洞里!”
话音刚落,镜筒里的黑影突然直起身,往树洞深处探进半截胳膊。他的袖口被树枝勾住,露出的小臂上,那道蛇形刀疤在月光下绷得笔直,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紧接着,他拽出个油布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边角渗着和泥浆一样的深褐,落地时发出“咚”的闷响,显然装着沉甸甸的东西。
油布包被扔进排水沟的瞬间,水声再次炸开,“哗——”地漫过石头,带着股纸张被泡烂的腥气。我看见油布的一角被水流掀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边缘写着的字迹虽然模糊,却能认出是林悦惯写的楷体,笔锋带着股倔强的挺——和她教案本上的字一模一样。
那人又往树洞里塞了把砍刀,刀柄上的红布条垂在洞口,像条淌血的舌头。随后他扛起个麻袋,袋口露出半截罂粟果,表皮泛着成熟的暗紫,被月光照得像块块凝固的血。麻袋落地时,里面传出“哗啦啦”的轻响,是金属碰撞的脆,该是账本上夹着的票据或硬币。
“他们要毁了它。”傣鬼的声音从耳机里钻出来,带着狙击枪保险栓打开的轻响,“我瞄准油布包了。”
观察镜里,油布包正顺着水流往界河的方向漂,边角被石头划破,更多的纸页露出来,在水里舒展开,像一群被淹死的白鸟。其中一页翻过来看,上面画着红土坡的地图,用红笔圈出的位置,正是老榕树所在的坐标,旁边写着个小小的“藏”字,笔锋被水泡得发肿,却依然能看出写时的用力。
我的指节捏得发白,观察镜的金属圈嵌进眉骨,渗出血珠都没察觉。树洞里的泥浆还在往外淌,混着越来越多的罂粟秆纤维,像林悦当年没说完的话,被黑暗一点点吞没。而那道蛇形刀疤,正扛着麻袋往橡胶林深处走,背影在树影里忽明忽暗,像个即将钻进地缝的鬼魅。
那年林悦牺牲后的第七天,红土坡的雨终于停了。我蹲在泥沟里翻找她的遗物,指尖插进混着血的红土,摸到块硬挺的布——是她蓝布衫的口袋,被猎枪子弹打穿了个洞,边缘还凝着发黑的血痂。
口袋里裹着本笔记本,牛皮封面被雨水泡得发胀,边角卷成难看的波浪。纸页黏在一起,我用指尖蘸着自己的唾液,小心翼翼地一张张掀开,每张都洇着暗红的血,像谁把罂粟汁泼在了上面。最前面几页是教案,“天地人”三个字被水泡得发肿,笔画却依然工整,只是在“天”字的捺脚处,总拖着道颤抖的尾,像支没拿稳的笔在纸上画了道浅痕。
翻到中间,画风突然变了。铅笔歪歪扭扭地勾着橡胶林的轮廓,树干画得像歪脖子的人,地上的草是乱糟糟的线团。可每个打叉的位置都用红笔圈着,旁边标着“罂粟”两个字,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虚,却能看出写时的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在背面留下浅浅的凹痕。有个叉画在老榕树的位置,旁边还画了把小刀,刀尖对着树根,像在往土里扎。
最后一页只有寥寥几行字,铅笔印被血水浸得发乌,却字字清晰:“他们在老榕树下埋东西,用刀砍树做记号,疤在右手。”
当时来勘察的同志捏着笔记本笑,说“林老师怕是伤重糊涂了”——卷宗里明明记着凶手的刀疤在左手,现场找到的猎刀刀柄上,也只有左手的指纹。他们把笔记本当成遗物收进档案袋,封条上的日期被阳光晒得褪了色,像道被遗忘的疤。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胡话。
林悦右肩中过弹的地方,肉总在阴雨天发僵。有次我看她批改作业,握笔的右手悬在纸上,笔尖抖得像秋风里的海棠瓣,要等好一会儿才能落下。她总笑着说“这手不听使唤了”,可写“右”字时,横折钩的弧度总比写“左”时深两厘,像用尽全身力气在纸上刻下这个字。
此刻我盯着观察镜里的刀疤,突然想起她写最后那行字的样子:该是趴在土坯教室的课桌上,油灯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右手的绷带渗着血,却依然死死攥着铅笔。笔尖在纸上划过时,该有血珠滴在“右”字的钩上,晕成个小小的红点,像在给这个字盖印章。
笔记本的纸页很薄,我当时没注意,此刻才在记忆里看清——最后那页纸的背面,还印着浅浅的铅笔印,是反复写“右”字的痕迹,每个钩都深得能透光,像只手指,在黑暗里指着真相的方向。
耳机里传来傣鬼拉动枪栓的轻响,“咔”的一声,像钥匙插进了锁孔。我突然明白,林悦当年没写完的话,正顺着老榕树的树汁往上涨,混着罂粟秆的纤维,在今夜的月光里,长成了指向凶手的路标。
“香客,”邓班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炸开,带着股刚从硝烟里捞出来的烈,像爆破筒的引线燃到了末尾,“立刻去老榕树西侧,阻止他们转移物证!”
尾音还裹在电流的“滋滋”声里,香客的回应已经撞进耳朵——不是话语,是风掀起树叶的“哗啦”巨响,像有人突然扯开了绿幕。观察镜里的岩缝空了一瞬,紧接着,道黑影像被弹弓射出去的石子,猛地窜进树影里。
迷彩服的后襟被夜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的灰布背心。月光恰好落在那片布上,我看清了——背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海棠,粉白的瓣,细瘦的梗,针脚粗得像麻绳,是林悦当年教孩子们刺绣时剩下的碎布。
记得那年春天,红土坡小学的教室漏雨,孩子们的课本被淋湿了大半。林悦找出攒了半年的碎布,教大家绣海棠,说“把花绣在衣服上,就不怕雨水淋了”。香客当时蹲在教室最后排,手指笨得像粗木杆,针总扎在自己手上,血珠滴在布上,林悦就笑着替他补两针,说“这样更像带露的花”。
此刻那朵海棠在他背上起伏,随着他奔跑的动作轻轻晃,像真的开在了风里。他的靴底碾过腐叶,发出“沙沙”的脆响,却没惊动半片悬着的露水——这是他在红土坡练了十年的本事,当年跟着林悦去山涧挑水,就能踩着湿滑的石棱不发出半点声。
黑影突然在老榕树后刹住脚,背心上的海棠贴在树干上,像朵融进墨绿的粉。他从腰后摸出把短刀,刀鞘是段竹筒,是林悦当年用来装粉笔的,此刻被他攥得发白。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和那伙人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绣着的半个“悦”字,被汗水浸得发亮。
耳机里的呼吸声乱成一团,邓班的指令还在继续,可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观察镜的金属圈“嗡嗡”响。香客背对着我的方向,后心的海棠被月光照得半透明,像林悦站在他身后,正替他把歪了的衣领理好。
风掀起他的衣角,那朵海棠又晃了晃,针脚处露出点白——是当年香客自己绣崩的线,林悦没拆,说“这样才像咱们红土坡的花,有点小毛病才真实”。此刻那点白在树影里闪,像颗落在暗处的星,正照着他往真相里钻。
排水沟的水声突然湍急起来,“哗哗”地像扯开了闸门,裹挟着断枝和碎叶往界河方向猛冲。观察镜里,那人的砍刀已经劈开了半棵树,刀刃没入树干的深度越来越深,每一次劈砍都带着“咔嚓”的脆响,像是要把整棵老榕树拦腰斩断。树洞里的泥浆被震得不断往外涌,混着越来越多的碎木屑,在月光下泛着浑浊的泡沫。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树洞深处,突然被一抹熟悉的蓝攫住——那是片被水泡得发胀的蓝布角,边角磨得发毛,却依然能看清上面绣着的海棠。粉白的花瓣在泥水里舒展着,像刚从沉睡中醒来,针脚处缠着点暗红的线,是我当年绣崩了线团留下的痕迹。那歪歪扭扭的针脚,有的地方把布面都扎穿了,露出背面的毛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年林悦笑着把布递还给我时,指尖划过这团乱线,说“像只迷路的小虫,倒也可爱”。
“黄导,”傣鬼的声音突然从耳机里飘出来,轻得像缕烟,混着橡胶林夜露的潮意,“你说林悦老师变成了光……那这光,会不会就是她留下的海棠?”
我猛地抬眼,观察镜转向那朵藏在气根褶皱里的野海棠。不知何时,月光已经爬上了花瓣,把那点浅粉照得透亮,像浸在牛乳里。瓣尖的露水在光里滚来滚去,折射出千万点碎光,像撒了把透明的玻璃珠,映着远处排水沟里闪过的刀光,竟真的亮得像团跳动的火。风过时,花瓣轻轻颤,洒下的露水落在腐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节奏均匀得像谁在数数。
我忽然想起红土坡小学的课堂。林悦握着戒尺敲黑板,教孩子们认数字,“一、二、三……”戒尺落在木头上的声音,也是这样清脆的“嗒、嗒、嗒”,混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跟读,在漏雨的教室里荡出暖融融的回音。有次我趴在窗外看,阳光从她蓝布衫的袖口钻进去,照亮她握着戒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戒尺落下的瞬间,袖口的海棠绣样晃了晃,像朵会动的花。
此刻那“嗒嗒”声还在继续,露水顺着花瓣往下淌,在腐叶上洇出的浅粉圆点越来越多,像谁在地上盖了排小小的印章。树洞深处的蓝布角被水流卷得轻轻晃,绣着的海棠仿佛也跟着动起来,与枝头的野海棠遥遥相对,在月光里连成道淡粉的光带,顺着老榕树的气根往上涨,往红土坡小学的方向漫。
耳机里传来香客靠近的轻响,他的靴底踩在湿泥里,发出“噗嗤”的闷声,却没打断那“嗒嗒”的节奏。我看见他背上的海棠绣样在树影里起伏,像在和枝头的花呼应,突然明白傣鬼的意思——林悦留下的光,从来都不是耀眼的亮,是藏在细节里的暖,是针脚里的倔强,是此刻这朵海棠洒下的、连露水都带着温度的光。
远处的橡胶林深处,突然滚来一声闷响。不是山雨欲来的雷鸣——真的雷声会带着云层的空荡,而这声“轰”像块烧红的铁砸进了泥潭,裹着红土的腥和草木的焦,沉甸甸地压下来,震得老榕树的气根都在发抖。那些垂了几十年的气根,原本像静止的灰蛇,此刻突然活了过来,互相碰撞着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有无数只手在黑暗里拍打着树干。
是爆破筒炸开的动静。冲击波掀着热浪扑过来,卷着碎木屑和罂粟秆的灰,打在观察镜的镜片上,留下星星点点的褐黄。我看见远处的树影猛地矮下去一片,火光在枝叶间炸开,像朵突然绽开的血红色海棠,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暗紫。
紧接着,香客的怒吼撕破了硝烟——那声音不是寻常的喊,是从喉咙深处攥出来的,带着点被浓烟呛出的沙哑,却裹着股豁出去的硬气。尾音里飘着点熟悉的甜腥,不是橡胶林的腐味,是野海棠被震落的花瓣混着硝烟的香,像那年林悦站在教室门口,喊孩子们“快躲起来”时的声线,脆得能劈开雨幕。
“不许动!中国陆军!”
每个字都像从枪膛里崩出来的,带着金属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威。我看见香客从树后猛地窜出来,迷彩服的肩头沾着炸开的草屑,背上的海棠绣样被火光映得发红,像朵燃起来的花。他手里的枪稳稳地举着,枪口对着那伙砍树的黑影,扳机护圈上还缠着圈红布条——是当年林悦教案本上系着的那根,被他拆下来缠了整整三年。
爆炸声的余波还在林间荡,惊起的夜鸟扑棱着翅膀撞在树干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却盖不住香客的吼声。那声音撞在老榕树上,又弹回来,顺着气根往树洞里钻,震得里面的蓝布角都在颤,像林悦听见了,正攥着那本染血的笔记本,在黑暗里轻轻点了点头。
耳机里传来邓班的指令,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各单位注意,收网!”而我的观察镜里,香客正一步步逼近那道蛇形刀疤,背上的海棠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像林悦的目光,正透过他的肩膀,死死锁着那些藏在黑暗里的罪恶。
观察镜的视野里,那朵藏在气根褶皱里的野海棠突然被一道红光攫住。不是夕阳熔金般的暖,是枪口喷出的焰,短促、炽烈,像谁用指尖蘸了血,在墨绿的幕布上狠狠点了下。红光只亮了一瞬,快得像从未出现过,却在熄灭前的刹那,把花瓣上的露水染成了极淡的粉——不是罂粟的艳,是洗旧的蓝布衫上,被日光晒得柔和的那种粉,像林悦衣角那朵永远开着的海棠,在硝烟里轻轻颤。
几乎是同时,傣鬼的狙击枪响了。
“砰——”
不是朝着树洞的方向,子弹带着尖锐的啸鸣冲上夜空,擦过月亮时,拖出一道银亮的弧,像被突然拉长的光带,从橡胶林的顶端斜斜划过。月光顺着这道弧漫下来,起初是细瘦的一线,很快便铺成了片,把整座林子都浸在清辉里:老榕树的气根在光里显出银白的轮廓,腐叶堆里的碎光像撒了把星子,连排水沟里的浊水,都泛着层粼粼的亮。
我看见树洞里漂着的蓝布角被光托了起来,绣着的海棠在水波里舒展,针脚处的暗红丝线与枝头野海棠的粉慢慢融在一处,像两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晕成了同一片温柔的色。
“她真的变成光了。”
傣鬼的声音从耳机里钻出来,带着点被硝烟呛出的哽咽,尾音却扬得很高,亮得像林间突然炸开的萤火虫。我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趴在岩缝里,瞄准镜还架在肩头,眼角的笑纹里盛着光,比枪口的焰更暖。
“你看,这光里有海棠的香。”
风恰好顺着光的方向漫过来,带着野海棠的甜,混着橡胶林夜露的清,还有点皂角的淡——是林悦当年洗蓝布衫的味道。光里的花瓣还在落,露水顺着银亮的弧往下淌,滴在红土上,溅起的细沫里,我仿佛看见林悦站在光中央,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我绣的歪海棠,她笑着抬手,指尖划过那道银弧,像在抚摸这片被照亮的林子。
远处的爆破声还在继续,香客的吼声混着“缴械投降”的喝令传过来,可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观察镜里那片漫无边际的光。光里的海棠落得更急了,粉白的瓣粘在红土上,粘在枪管上,粘在每个人的肩头,像无数个细碎的吻,落在他们守护的这片土地上。
傣鬼的笑声还在耳机里荡,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我终于松开攥得发白的指节,观察镜从眼前移开时,看见整片橡胶林都在光里呼吸,老榕树上的刀疤被照得发亮,像道愈合的伤口,而那道银亮的弧还悬在天上,像谁用手指,在夜空中写下了“林悦”两个字。
我的右手突然轻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那道从肩窝缠到腕骨的老伤,常年像坠着块冰,阴雨天更是疼得攥不住笔,此刻却像被谁用温热的帕子细细敷过,暖烘烘的热意顺着筋络往骨髓里钻。原本发僵的指节突然活络起来,连带着整条右臂都涨满了劲,像枯木逢了春,每寸肌肉都在微微震颤,蓄着股要炸开的力。
我重新攥紧观察镜,金属圈不再硌得指节生疼,反倒像块被体温焐热的玉,顺着掌心往四肢漫。镜筒里的景象骤然清明起来:树洞深处的蓝布角在光里轻轻晃,绣着的海棠针脚分明,连我当年扎歪的线头都看得一清二楚;那道蛇形刀疤举着的砍刀,刀刃上沾着的罂粟秆纤维泛着灰白,像被钉在光里的罪证;甚至排水沟里漂着的纸页,上面“罂粟田亩数”的字迹都变得清晰,笔锋里的倔强与林悦教案本上的如出一辙。
风从老榕树的方向吹过来,带着野海棠的甜香,混着点熟悉的皂角味。我忽然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左臂往上涌,从心脏漫到喉头,又钻进眼眶——是林悦留下的光,正顺着我的血脉往上涨,亮得像要从皮肤里渗出来。这光不是刺眼的烈,是暖融融的涌,漫过之处,所有的黑暗都在往后退:橡胶林的浓荫变得透明,树洞里的淤泥显出底里的真相,连记忆里那些模糊的血痕,都在光里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观察镜的十字准星稳稳锁着目标,我看见自己的手在镜筒里纹丝不动,老伤处的暖还在持续漫延,像林悦站在身后,轻轻托着我的肘。远处传来香客“不许动”的吼声,混着傣鬼狙击枪的余响,而我只听见血脉里光流动的声音,像红土坡的溪流,正朝着黎明的方向,哗啦啦地奔涌。
远处的界河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谁用冰镐撬开了冬日的最后一块痂。那声音顺着水面漫过来,带着冰碴碎裂的清越,混着水流撞击礁石的“哗哗”声,在橡胶林的晨雾里荡开——是冰化了,春天正踩着碎冰往岸边走。
芦苇丛在晨风中轻轻晃,枯黄的秆子间已经冒出嫩青的芽,像谁在褐色的绒毯上绣了片细绿。而最扎眼的,是丛最密的芦苇深处,一朵野海棠正悄悄绽开。不是那种张扬的盛放,四瓣浅粉的花瓣还卷着点嫩红的边,像被朝阳吻过的唇,带着点羞怯的软。细瘦的梗从冻土缝里钻出来,顶着昨夜残留的霜,却硬是把花瓣撑得半开,露出里面嫩黄的蕊,被风一吹,抖落的不是寒意,是带着草木气的暖。
花瓣上的露水凝在那儿,滚圆、透亮,像颗被阳光吻过的珍珠。朝阳正从界河对岸的山尖爬上来,金红的光漫过水面,恰好落在露水上——刹那间,那滴露水像被点燃了,映出千万点碎光,红得像当年林悦蓝布衫上洇开的血痕,却又亮得像红土坡小学教室里,孩子们眼睛里跳动的光。光里能看见芦苇的影、流云的纹,还有老榕树气根的轮廓,像把所有的希望都揉进了这滴露水里。
有风吹过,露水终于坠下来,“嗒”地落在冻土上。那声音很轻,却像颗种子落进了土里,瞬间绽出细不可见的绿芽。野海棠的花瓣在晨光里舒展开些,粉白的瓣边染上了层金红,像被朝阳镀了层金边。远处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军胶鞋踩在融雪的红土上,发出“噗嗤”的闷响,惊起的水鸟掠过河面,翅膀带起的风拂过海棠花,让那点粉在晨光里轻轻颤,像在点头。
我站在老榕树下,看着那朵花。它的根扎在界河岸边的冻土缝里,旁边就是当年埋罂粟秆的泥,可它偏从最硬的地方钻出来,把花瓣开得比谁都干净。露水坠过的地方,冻土正慢慢变软,泛出湿润的黑,像在孕育着什么。朝阳越升越高,把橡胶林的影子拉得很长,掠过界河的水面,与对岸的晨光连在一块儿,亮得让人想落泪。
这朵野海棠,像极了林悦说过的话:“再冷的冬天,也冻不住要开的花。”此刻它就在晨光里开着,红得像血,却亮得像所有未被辜负的希望,在界河岸边,在红土坡的风里,在每个守护这片土地的人心里,悄悄结出了春天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