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布条记血,边地锈光(1/2)
红土缝里的露水还没被晨光吸干,昨夜的脚印在泥里泡得发胀,像一排没长齐的牙。风突然停了,连橡胶林里的虫鸣都咽了声,只有我的呼吸撞在战术头盔上,闷闷的,像揣了颗浸了水的棉球。
就在这时,对讲机里的电流声猛地活了。不是平日里沙沙的轻响,是生锈的铁丝在铁皮上狠刮,带着股金属被掰断的腥气,\"滋啦——滋啦——\"地钻出来,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天线往骨子里爬。我下意识攥紧望远镜,镜身的冷铁硌得掌心发疼,才发现手心里的冷汗已经把防滑纹泡软了。
\"牧羊人!牧羊人!\"
调度员的声音像从埋了半截的铁皮桶里挤出来,喉咙里卡着沙砾,每个字都带着毛刺。\"黑羊过界了——\"他突然顿了顿,电流声趁机疯长,把后半句嚼得支离破碎,\"......碑......三号垭口......\"
我的后颈汗毛“唰”地竖起来。黑羊。这代号在边境线的暗语里,从来不是指活物。去年冬天截获的那批货里,装着七只冰镇的木箱,箱底铺着的黑绒布上,就印着个歪歪扭扭的羊头——后来法医说,那些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足够拼凑出半支足球队。
\"立即拦截!重复!立即拦截!\"
调度员的声音突然劈了,像被谁捏住了喉咙,尾音在电流里打着旋儿往下沉,\"它们......带着崽......\"
带着崽。
这三个字像颗烧红的铁珠,“咚”地砸进我太阳穴。红土突然开始发烫,掌心的冷汗被蒸得冒白烟,昨夜在拳套里摸到的那截红布条仿佛又在手里晃——霉斑啃透的布面上,“辛”字的最后一笔断得突兀,像被什么硬生生咬掉了。
远处的垭口突然腾起团灰雾。不是风卷的土,是货车碾过碎石的烟,慢悠悠地往天上爬,像条没睡醒的蛇。我举镜的手开始抖,十字准星里,那道灰雾的根上,正冒出个白花花的影子,轮胎碾过界碑的闷响顺着红土传过来,震得我牙床发麻。
对讲机的电流还在嘶叫,像有无数只蚂蚁顺着线爬,要钻进耳朵里筑巢。我盯着那团越来越近的白,突然想起刚才在橡胶林里瞥见的银灰色衣角——他手里那个黑布袋晃悠时,袋口露出的那截惨白,边缘的暗红不是土,是血,新鲜的,还在往布纹里渗的那种。
风又起了,卷着红土往嘴里灌。我狠狠啐了口,尝到股铁锈味。原来不是土进了嘴,是牙咬得太狠,舌尖被硌出了血。
掌心的肌肉突然抽紧,像被红土里的铁砂扎了下。那股劲来得太急,指节“咔”地响了声,拳套便脱了手——不是轻飘飘地落,是带着股坠劲往下砸,皮革边缘先撞在红土上,发出声闷沉的“噗”,像块浸了血的肉砸进泥里。
红土被震得跳起来。不是成片的扬,是细碎的颗粒,混着昨夜的露水,溅在拳套的裂缝里。最显眼的是那截红布条,霉斑被这股劲抖得簌簌落,灰黑的碎屑飘下来,像谁在暗处捻碎了块陈年的痂,有的粘在湿漉漉的红土上,有的顺着风打了个旋,竟落在我靴尖的鞋带缝里。我低头看时,正撞见布条末端那半根发黑的棉线,线头缠着的金属屑在晨光里闪了下,像颗没化的血珠。
“滋滋——”
战术耳机里的电流声突然变了调,不是平日的沙沙轻响,是带着齿痕的刮擦声,像有人用生锈的刀尖在麦克风上狠划。邓班的声音就从这团嘈杂里钻出来,劈了半道,又猛地绷直:“李凯!架枪!”
机枪手李凯的动作快得带起风。他往地上一跪,护膝撞在红土的瞬间,我听见“咔啦”声——不是护具的响,是他膝盖碾过块藏在泥里的碎石,棱角硌得护膝里的钢板发颤。他没顾这些,左手托着88式的枪管,右手往机匣里送弹匣,金属碰撞的“咔嗒”声脆得像咬碎了冰,弹匣卡榫咬进槽位时,枪身震得他虎口的老茧都跳了跳。瞄准镜的镜片刚对上光,就映出他下颌线绷得发紧,胡茬上沾着的红土沫子,被急促的呼吸吹得簌簌落。
“阿江!破门器!”
爆破手阿江正蹲在背包旁翻器械,听见指令时手顿了半秒。他指间还捏着半截绝缘胶带,胶带边缘卷着毛,沾着点前夜的泥——那是昨夜检查破门器线路时蹭上的。他没擦,反手拽过帆布包,破门器的合金外壳撞在包沿上,发出声沉钝的“咚”,像块铁砸在棺材板上。我瞥见那器械的撞针上还沾着点暗红,不是漆,是上次在溶洞里破门时蹭的血,干硬得像层壳,阿江用拇指蹭了蹭,没蹭掉,倒把指腹染得发暗。
“吉克阿依!左翼迂回!”
侦察员吉克阿依早没了踪影。我刚转头,就看见她的迷彩服后摆钻进灌木里,像条滑进草里的蛇。她靴底碾过枯枝的“咔嚓”声极轻,轻得能听见枝桠上的露水往下掉,“嗒”地砸在红土上,洇出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湿斑。她后腰别着的匕首露了截柄,牛角鞘上刻着的鹰纹在晨光里闪了下,那是她彝族老家的图腾,据说能指引亡魂回家——可此刻那鹰的眼睛,正对着橡胶林深处最暗的地方。
邓班的吼声还在耳机里滚,带着股被火燎过的焦味:“动作快!黑羊带崽,别让它们钻进溶洞!”
“带崽”两个字撞进耳朵时,我突然盯着拳套上的红布条发怔。布面被红土泡得发涨,霉斑爬过的地方,原本该鲜亮的红褪成了暗紫,像被水泡透的旧血。指腹往布条上按了按,能摸到布纹里嵌着的细沙,和刚才在杨杰军靴上看见的铁砂一个粗细——它们都来自这片红土,都沾着同一种腥,像谁把血、泥、汗全揉在了一起,再塞进这些缝隙里。
风突然从橡胶林里钻出来,掀得拳套的皮革“吱呀”响。李凯的机枪保险“咔”地开了,阿江的破门器线路在晨光里闪着铜色的亮,吉克的匕首鞘在灌木里偶尔露个尖,而那副拳套,正被红土慢慢往深处吞,指缝里的山麂鬃毛跟着抖,像在拽着什么往泥里沉——是十三岁那年石榴树下的皂角香?是兴武堂擂台上没干的红漆?还是金澜夜会里那抹银灰色西装的影子?
耳机里突然静了半秒,只有邓班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在拉。我看见他往战术背心里塞了颗手雷,拉环的铁圈在晨光里晃,映出拳套上那截红布条的影子——短了半截,像被什么硬生生咬掉了。
李凯拧身侧跪的瞬间,迷彩裤的裤腿在红土上扫出半道弧。不是轻飘飘的擦过,是带着股狠劲往下砸——护膝先撞在湿泥里,发出“噗”的闷响,红土被挤得往四周翻,像被按进地里的面团,瞬间没过护膝边缘半寸。他膝盖骨顶在护具的钢板上,“咯”地响了声,是旧伤在较劲——去年缉毒时被毒贩的钢管砸过的地方,此刻正随着发力突突跳,可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右手往腰侧一捞,弹匣早被食指勾在掌心。金属壳上还留着他的指痕,是常年攥握磨出的亮印,边缘的棱角被体温焐得发暖。往机匣里送的动作快得只剩道残影,先是“咔”的轻响,弹匣口咬住机匣的槽位;跟着手腕猛地一旋,“咔嗒”声脆得像咬碎了块冰,那是卡榫彻底锁死的动静,机匣里的弹簧被压得发颤,连带着88式的枪管都微微震了震。
枪管上的瞄准镜刚对上光,就扯出条冷亮的线。不是柔和的反光,是淬了冰的锐,镜面上的指纹被晨露泡得发涨,倒让那道光更显凌厉——扫过橡胶林时,晨雾像被快刀劈过,硬生生裂出条亮缝。雾里的腐叶、断枝、挂着蛛网的藤蔓,全被这道光照得清清楚楚:片枯叶正往下掉,坠到一半被风托住,在光里转了个圈,露出背面灰黑的霉斑;根断枝的茬口泛着湿白,像刚被什么咬断的骨头。
李凯的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没看那些,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死死锁着垭口方向,喉结在迷彩服领口动了动,像是把涌到嘴边的粗气又咽了回去。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被砂纸磨过的涩,每个字都裹着红土的腥气:“左翼百米,灌木封死了射界。”
他顿了顿,左手往枪管上搭,掌心的老茧蹭过枪管的散热孔,带出点铁锈味。“香客,”这两个字咬得尤其重,像在嚼块生石头,“清场。”
风刚好卷过他的耳际,把最后那个字吹得晃了晃。护膝陷着的红土突然往下沉了沉,是他脚掌在暗中发力,鞋跟碾过块碎石,棱角硌得脚心发疼,可他的瞄准镜纹丝没动——镜筒里,那道冷光还在橡胶林的雾里划着,像条蓄势待发的蛇,等着猎物露头的瞬间。
香客没接话。
不是故意晾着谁,是连呼吸都调成了细弦。喉结在迷彩服领口凝着,没动分毫,只有鼻翼极轻地翕了下,吸进半口混着红土腥气的风。他的目光早越过李凯的肩头,钉在左翼那片密匝匝的灌木上——枝桠缠得像团乱麻,带刺的藤蔓顺着树干往上爬,叶片上的露水被晨光映得发亮,像撒了把碎玻璃。
手腕翻动的弧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不是花哨的甩动,是从掌心到指尖的寸劲,三棱军刺的刃面刚巧接住斜斜切来的晨光,“唰”地漾开道银弧。那弧不宽,却亮得刺眼,像谁把正午的日头劈了片下来:军刺的三条棱线在光里绷得笔直,每条棱上都嵌着道旧痕,是上次在溶洞里劈断钢筋时崩出的豁口,此刻正随着动作微微颤,把晨光抖成细碎的星子。
迷彩服的袖口磨得只剩层纱。灰绿色的布料卷成圈,露出的线头支棱着,像被虫蛀过的草绳。底下的小臂是浸过桐油的黑,阳光往皮肤上落,只能洇开片淡金,盖不住那些暴起的青筋——不是松垮垮的蚯蚓,是绷直的钢线,从腕骨往肘窝爬,握刀的虎口处最粗,像打了个死结,随着指节发力突突跳,把军刺的柄攥得发白。
他往前挪的步子轻得离谱。军靴的胶底碾过红土时,没掀起半点尘,只有鞋跟蹭过块碎石的“沙”声,细得像春蚕啃叶。离灌木还有半步远,他突然沉腰,三棱军刺的尖儿朝下,带着股钻劲往斜里扎——不是直挺挺地捅,是顺着藤蔓缠绕的缝隙,像条找着穴的蛇,悄没声地往里钻。
军刺入木的瞬间,连风都顿了顿。
先是三棱刃破开藤蔓老皮的脆响,“吱”的一声,细得像冰碴划过玻璃。跟着是刺尖钻进灌木主根的闷劲,没发出“噗”的钝响,倒像冰锥凿进冻土,只有木质纤维被硬生生撕裂的微响,顺着军刺的棱线往上传,震得香客虎口发麻。最末是顶端的枝叶坠下来,带刺的叶片擦过军刺的银刃,“咔嗒”断成两截,断口处的汁液瞬间渗出来,不是绿的,是暗黄的黏,像老树淌出的脓。
他没抽刀,只手腕微微旋了旋。三棱军刺在根里转了半圈,搅断的纤维顺着棱槽往外冒,混着点湿土屑。那些原本挡着射界的枝条,正以刺为中心,极缓地往两边塌——不是猛地砸下来,是被切断的主根托不住重量,枝桠擦着枝桠往下滑,叶片上的露水“嗒嗒”掉在红土上,洇出个个深褐的小点,像谁在地上敲了串暗号。
香客的指尖还按在军刺的柄端。那柄被汗浸得发亮,胶套上的防滑纹早磨平了,露出底下的金属壳,壳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忍”字,是他刚入队时用军刺尖自己划的。此刻那字正对着灌木深处最暗的地方,笔画里卡着的红土沫子,被他掌心的汗泡得发胀,像要把那字泡软了,再顺着军刺的棱线,往更深的地方钻。
杨杰喉结动的那一刻,我听见他喉咙里滚过声闷响。不是吞咽的轻响,是像吞了颗生锈的铁球,从舌根坠到胸口,把脖颈处的皮肤坠出道深深的凹陷,喉结下方的青筋跟着绷直,像根快被拉断的细铁丝。他的下颌线绷得发紧,胡茬上沾着的红土沫子被这动作震得抖了抖,有几粒掉进衣领,没入迷彩服的褶皱里,像被皮肤悄悄吞了进去。
他那截断指在战术腰带上蹭的动作,带着股狠劲。不是无意识的摩挲,是用截面的硬茧往帆布带上碾——那腰带是老式的战术帆布,磨得发灰,挂钩处的金属早锈成了褐红,断指的硬茧蹭过锈迹时,发出“沙沙”的响,像用砂纸在磨块生铁。截面的硬茧黄黑相间,最边缘泛着层亮,是常年摩擦生出的厚皮,把本该狰狞的断口遮得严实,可皮缝里还嵌着暗红的血珠,不是新鲜的红,是发乌的褐,像埋在红土里半干的血痂。
血珠往枪套里渗的速度很慢。不是涌,是顺着指缝往外沁,每颗都比米粒还小,落在黑色的皮质枪套上,洇出个个暗褐的星子。枪套是旧的,边角磨出了白茬,露出里面的帆布衬里,血珠渗到衬里的瞬间,就被吸成了更深的褐,像在布面上绣了朵歪歪扭扭的花。我盯着那花看时,突然发现枪套边缘的缝线处,还卡着半片干枯的橡胶叶——和刚才在他军靴齿缝里看见的那片,纹路能严丝合缝对上。
“禁毒支队负责外围警戒。”
他开口时,声音像是从红土深处捞出来的,裹着层湿泥的腥气。不是平日发号施令的沉,是压在喉咙底的哑,每个字都带着沙砾感,像被边地的风磨去了棱角,又被什么东西堵着,吐出来时带着股憋闷的颤。气音里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我甚至能想象出他舌根发紧的模样,像含着口没咽下去的红土。
“特警突前,注意人质——”
“人质”两个字咬到一半,他的目光突然偏了。不是随意的瞥,是像被什么拽着,猛地往橡胶林深处扎——那里晨雾还没散,树影叠成重重叠叠的黑,最密的灌丛里藏着团更深的暗,像头蜷着的兽。他的睫毛很长,沾着的红土渣本就摇摇欲坠,被这突然的转头带得簌簌往下掉,不是成片地落,是一粒一粒、带着棱的小颗粒,有的掉在他手背上,被掌心的汗黏住,有的落在红土里,砸出比针尖还小的坑,像被风吹散的火星。
我突然注意到他握枪的姿势。断指没有蜷起来,而是直直地抵在枪柄下方的凹槽里,那道旧伤的疤被压得发白,边缘的硬茧几乎嵌进木质枪托里。枪套里的血珠还在往外渗,顺着皮质的纹路往枪柄爬,把“92式”的刻字染得发暗,像谁用血在上面描了遍。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带着股蝙蝠粪的陈霉味,掀得他迷彩服的领口晃了晃。他目光收回来时,睫毛上最后一粒红土渣刚好掉在枪套的血珠里,“滋”地一声,像火星落进了水里,那点暗褐的星子突然涨大了些,把“人质”两个字没说尽的尾音,全淹在了里面。
风突然卷过耳际,带着灌丛里的潮气往领口钻,我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那道银灰色的影子突然在眼前清晰得吓人——不是模糊的掠影,是羊毛混纺西装被晨光照出的细痕:左肩沾着块红土,像谁往崭新的布料上泼了勺泥浆;下摆被带刺的藤蔓勾住,撕开道寸长的口子,露出里面黑衬衫的边角,湿淋淋地贴在布面上,像浸了水的纸。
他攥着布袋的手指骨节发白。那布袋是厚帆布的,磨得发灰,边角起了毛,被攥得皱成团,像块拧干的脏抹布。袋口没扎紧,敞着道缝,露出的那截惨白就从缝里探出来——不是石膏的硬,是骨头特有的、带着细微肌理的白,最边缘泛着层淡粉,像刚剥去筋膜的新鲜,而粉白交界处凝着的暗红,半干半黏,顺着骨缝往布袋里渗,把帆布染出片深褐,像谁把块生肉塞进了袋里。
我盯着那截骨头的弧度,突然想起解剖图册里的指骨。尾端的关节凸起得恰到好处,像颗没长圆的枣,只是此刻那凸起上沾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被风一吹微微颤,看得我舌根发涩,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嘴里泛起股铁锈味——是刚才咬舌尖渗出的血。
“咔。”
一声轻响拽回我的神。邓班的作战靴正碾过拳套边缘,鞋底嵌着的小石子蹭过皮革,发出“吱呀”的摩擦声。他的军靴跟部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钢板,边缘沾着的红土被碾得发实,在拳套的黑皮上印出个浅褐的印,把那截红布条压得往裂缝里缩,霉斑被挤得簌簌掉渣,像层薄痂从布上剥落。
他的大手按在我肩上时,带着股沉稳的力。不是猛劲,是慢慢往下压的沉,掌心的茧子蹭过战术背心的织带,“沙沙”地响——那茧子厚得像层老树皮,指根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在毒窝夺刀时被划的,此刻疤边的硬皮正硌着我肩胛骨的骨缝,带着他体温的热,把我发颤的肩压得稳了些。
“黄导。”他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混着点烟草味,“老榕树侧坡,制高点。”
我顺着他抬臂的方向看,老榕树的气根垂得老长,像无数条灰蛇缠在树干上,树腰处有个天然的凹洞,刚好能容下一个人。坡上的红土被踩得发亮,印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最深的那个里还积着昨夜的露水,映出片碎云,像块没擦净的镜子。
他迷彩服领口的狼牙吊坠晃了晃,撞在拉链上发出“叮”的轻响。那獠牙比拇指还粗,泛着哑光的白,根部的血渍早成了深褐,像块凝固的老漆,边缘还留着几处细小的齿痕——邓班说过,这是头为了护崽跟熊搏斗的母狼,獠牙咬进熊的皮肉里,拔出来时带着自己的血,“狼都知道护崽,”他当时用拇指蹭着那些齿痕,声音沉得像压在红土里,“咱们更得把人护住。”
吊坠晃到最低点时,刚好对着地上的拳套。獠牙的影子压在红布条上,把“辛”字的上半部分遮得严严实实,只剩底下的“十”字在风里抖,像个被钉在红土上的符号。我突然觉得那狼牙的齿痕,和布袋里露出的骨头边缘的痕迹,竟有几分说不清的像——都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啃过的,带着股狠劲,也带着股说不出的疼。
邓班的手收回去时,战术背心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我弯腰捡起拳套,皮革被他的靴底碾得发烫,指缝里的铁砂硌得掌心生疼,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脉往心里钻——是那截骨头的白?是狼牙的冷?还是老榕树上空盘旋的风,带着点说不清的腥,正往垭口的方向吹?
阿江缠胶带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胶带是绝缘的黑胶布,边缘卷着毛,像被虫啃过的草叶,沾着前夜检查器械时蹭的红土,干硬得像层薄痂。他正往破门器的线路接口上缠,指尖捏着胶带的尾端,拇指按下去的力道刚巧让胶面贴紧金属——就在这时,破门器外壳的棱角刮过他的食指。
那棱角是被常年磕碰磨出的锐,带着点锈,像片没磨平的刀片。划破皮肤的瞬间没太疼,是种尖锐的麻,跟着血珠就冒了出来——不是涌,是顺着指腹的纹路往外渗,颗颗比小米粒还小,聚在伤口边缘打了个转,才“嗒”地往下掉。
血珠砸在红土上的声响,细得像落了粒雨。
可红土的反应快得吓人。不是慢慢洇开,是猛地往深处吸,鲜红的珠瞬间褪成暗褐,像块糖掉进了热茶里,边缘还往外晕出圈浅红,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却浓得发沉,把周围的湿泥都染得发暗,像蚯蚓爬过的印。阿江盯着那点褐,突然觉得红土在喘气,每道裂纹都在张合,把那点血吞得干干净净,连点腥气都没留。
“嘶——”
他倒吸的冷气里带着点颤。不是疼得厉害,是这红土的贪劲让他头皮发麻。他往伤口上啐了口唾沫,唾沫里混着点牙垢,白花花的落在暗红的伤口上,“滋滋”地响,像滚油滴进了冷水里。血珠被唾沫冲得淡了些,却没止住,反而顺着指缝往破门器的金属壳上爬,在冷硬的合金上拉出道细红的痕,像条没力气的小蛇。
他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可那笑没到眼底,眼尾的皱纹里还凝着红土的灰,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被风刮过的涩:“这土邪性。”
风卷着橡胶林的潮气过来,掀得他额前的碎发往起飘,露出眉骨上那道疤——是去年在溶洞里炸门时被碎石崩的,疤边的皮肤还泛着浅红,此刻被晨光照着,像条没长好的蚯蚓。他用没受伤的拇指蹭了蹭那点暗红的血痕,指尖的老茧磨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响,“跟能喝血似的。”
话音刚落,破门器的线路突然轻微地颤了下。不是风刮的,是他受伤的手指在抖,血珠顺着线路的铜丝往接口处渗,在绝缘胶带上洇出个更小的褐点。阿江低头用牙齿咬断胶带,齿尖撕开胶布的“刺啦”声里,他突然发现,那截被血浸过的胶带边缘,正慢慢往红土里陷——不是他按的,是红土自己在往上爬,像有无数只细弱的手,正拽着这点血味,往更深的地方去。
远处李凯的机枪保险“咔”地响了声,像根火柴划过。阿江把受伤的手指往迷彩服上蹭了蹭,血印在灰绿的布料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他抬头往垭口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点暗褐的血痕,已经在红土里淡得快要看不见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只有红土自己知道,它又吞下了点什么。
战术耳机突然爆出刺啦的电流声,像被扔进滚油的冰块,在寂静的红土里炸开细碎的响。傣鬼的声音就从这团嘈杂里钻出来,带着云南口音特有的糯,却裹着层冰碴子——不是平时跟我们开玩笑时的软,是冻在雪地里的硬,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目标出现!”
他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呼哧呼哧地撞在麦克风上,混着橡胶林的潮气,往耳机里灌:“三号垭口,白色东风——篷布盖得严严实实,帆布上沾着泥,像刚从沟里拖出来!” 顿了半秒,他突然压低声音,气音里裹着颤,“驾驶室三个人,主驾光头,副驾那家伙手里的枪——是五连发,枪管上锈得发红,像泡过血!”
我举着望远镜的手猛地收紧,镜身的冷铁硌得指节发白。十字准星里,那辆货车正慢吞吞地往垭口中央挪,轮胎碾过碎石堆的“嘎吱”声顺着风飘过来,又脆又涩,像有人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柴油味裹在风里钻进来,混着红土的腥气,呛得我鼻腔发疼——那味道浓得发腻,不是正常行驶的淡,是油箱漏了油,一路滴一路淌,在红土上拖出条黑亮的痕,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篷布突然动了。
不是风掀的晃,是从底下往外顶的鼓。帆布被顶出个圆滚滚的弧度,一下轻一下重,像有只小兽在用头顶,顶得篷布的褶皱跟着起伏,粗麻绳勒出的印子陷得更深,把帆布磨出“沙沙”的响。顶到最狠时,篷布的边角被掀起半寸,露出里面黑糊糊的影子,不是规整的箱状物,是团蜷着的软,像被捆住的人在挣。
“篷布底下……” 傣鬼的声音突然发飘,尾音像被风扯断的线,“有动静……”
我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望远镜的调焦轮,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却压不住掌心的汗。镜筒里,货车的后轮碾过块尖石,车身猛地晃了晃,篷布跟着剧烈起伏,这次顶出的弧度更尖,像只小手从底下伸出来,攥着帆布的纤维往起拽——指节的凸起在布面上顶出个小坑,转瞬又被按下去,留下道浅浅的皱,像水波纹慢慢散开。
“是孩子。”
傣鬼的声音突然垮了,尾音发颤,像被谁捏住了喉咙。他的呼吸乱得没了章法,气音里带着哭腔:“篷布缝里……露出来只手,小得像片树叶……手腕上缠着红绳,绳头拴着颗铜钱,锈得发绿……”
红绳。
这两个字像根烧红的铁丝,“嗤”地戳进我太阳穴。十三岁那年的阳光突然涌进来:辛集兴娘坐在石榴树下,缝纫机“咔嗒咔嗒”地转,她手里的红绸子亮得像浸了油,指尖穿针时,银亮的针头在红绸上点出小小的圈。“这红绳得拴铜钱,”她往我手腕上缠了圈,绸面的滑腻蹭着皮肤,“能锁住魂。”
望远镜里,那截红绳在篷布缝里轻轻晃。不是风刮的,是孩子的手在抖,绳上的铜钱被晃得撞在帆布上,发出细得像蚊子哼的“叮”声。红绳的末端磨出了毛,露出里面的白芯,像被啃过的玉米须,而那点红在灰黑的篷布上,亮得扎眼,像滴没干的血。
风突然变了向,卷着货车的柴油味往橡胶林里钻。我看见篷布被风掀得更高了些,露出的那只小手攥得更紧,指缝里全是黑泥,却把红绳攥得发白——那力道,像要把整根绳都捏进肉里。
傣鬼的呼吸还在耳机里喘,带着哭腔的气音混着电流:“红绳……跟去年截的那批货里,孩子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去年。
我猛地想起那七只冰镇木箱。箱底的黑绒布上,就摆着截截红绳,绳头的铜钱锈得发绿,绳身浸着福尔马林的味,把红染成了暗紫,像被水泡烂的血。
望远镜的十字准星突然晃了。我看见那只小手突然松了下,红绳从指缝里滑出来半寸,铜钱在帆布上滚了滚,露出背面刻着的小字——模糊的“辛”,像被谁用指甲抠上去的。
喉咙突然被红土堵住了。腥气顺着鼻腔往肺里钻,混着柴油味、傣鬼的哭腔、篷布下隐约的呜咽,把那截红绳泡得发沉,像块浸了血的铁,坠得我心口发疼。
那截在篷布缝里晃的红绳突然在眼前炸开,不是冷硬的暗,是亮得灼眼的红——像被正午的日头晒透的红绸子,在记忆里“腾”地烧起来。
十三岁的老院子漫着皂角香。老槐树的荫凉把半个院子泡得发绿,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青砖地上拼出碎金似的斑,风一吹,斑子就跟着叶影晃,像满地滚的铜子儿。辛集兴家的石榴树正挂着青果,拳头大的果子藏在叶里,偶尔被风撞得“咚”地碰下树枝,惊得叶上的露水往下掉,打在树下的缝纫机上。
铸铁的缝纫机机身泛着暗光,踏板被踩得“咔嗒咔嗒”响,节奏跟树上的蝉鸣拧在一块儿,稠得像熬化的糖稀。辛集兴他娘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肘,露出半截沾着线头的胳膊,手心里攥着的红绸子亮得吓人——不是现在这副蔫样,是滑溜溜的润,像浸了桐油的缎,光线往布面上落,能弹回来半道虹。
她捏着针的手悬在红绸上,银亮的针头在布面点了点,扎出个比芝麻还小的孔。针脚密得像虫爬,一针挨一针,把绸子的边锁得整整齐齐。“这红得用皂角煮三遍,”她抬头时,鬓角的碎发沾着汗,贴在脸上,“煮透了才辟邪。”
我蹲在旁边看,掌心的汗把裤缝洇出片湿。刚跟辛集兴在麦场疯跑过,鞋上还沾着麦秸,此刻脚趾蜷在布鞋里,把鞋底的泥蹭得发痒。她突然停了踏板,从绸子边角剪下块碎料,往我兜里塞:“拿着,”绸子蹭过我掌心的汗,滑得像条小鱼,“这红最能挡血光,尤其你们这些野小子,天天爬墙上树的。”
碎料在兜里发暖,绸面的亮透过粗布裤子渗出来,像揣了块小太阳。我偷偷摸了摸,能摸到布纹里藏的细绒,软得像刚出壳的雏鸟毛。她又低下头踩踏板,针头穿过红绸的瞬间,银亮的线在布上绷出细弧,像谁往红海里撒了把银豆子。蝉鸣在树梢上滚,缝纫机声在底下接,把那截红绸子泡得又软又香,连风里都缠上了点甜——是绸子本身的绵甜,混着她鬓角汗的咸,在空气里漫得稠稠的。
辛集兴蹲在我旁边,手里攥着刚买的新拳套,黑亮的皮革蹭着裤腿,“我娘说这红绸子是山神庙求的,”他抬头时,鼻尖的汗珠子滚到嘴唇上,咸得他龇了龇牙,“老和尚念了四十九天经,缝在拳套里,刀都砍不破。”
他娘听见了,手里的针顿了下,针尖在红绸上扎出个小孔,像被谁用指甲轻轻掐了下。“别瞎说,”她的声音混在“咔嗒”声里,软得像棉花,“是保平安的。”说着,她把那块碎料往我兜里又按了按,绸子的滑腻钻进掌心的汗里,像条温吞的小蛇,把那点少年人说不清的慌,缠得软软的。
可现在,望远镜里的红绳蔫得像条死蛇。绳上的铜钱锈得发绿,边缘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只小手攥过。最扎眼的是绳头——不是齐整的剪口,是被硬生生扯断的毛茬,露出里面的白芯,像根没了血的筋。
风卷着橡胶林的腐叶味过来,把记忆里的皂角香冲得七零八落。我突然想起辛集兴他娘往红绸上喷水的样子,水雾落在亮闪闪的绸面上,凝成细小的珠,像撒了把碎钻。而此刻篷布缝里的红绳,连点潮气都没了,干硬得像段铁丝,被那只小手攥得变了形,绳身勒进肉里,把皮肤掐出道红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尤其能挡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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