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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拳套上的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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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急集合号的金属啸音捅破营区夜空时,我正歪坐在折叠凳上,用后槽牙啃最后一截绷带。那绷带在虎口缠了三天,边缘早卷成硬壳,混着血痂粘在茧子最厚的地方,牙尖刚挑开结扣,痂皮就跟着撕开,腥甜的血味立刻漫进喉咙,牙床酸得发颤。

血渍在纱布上凝成硬壳,边缘翘起来,像块被太阳晒裂的红土,扯到最紧处,皮肉被带得往起抽,疼得太阳穴突突跳,舌尖瞬间麻成一片。我没松手,借着这股劲猛地一拽,纱布“刺啦”断开的脆响里,虎口新露的红肉上还挂着几缕白丝——是没撕净的纤维,沾着血珠,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帐篷顶的帆布破了个三角口,是上次搜山时被树枝刮的,边缘还勾着半片枯叶。月光就从那破口钻进来,斜斜切过空气,带着点夜露的凉,在地上铺出条银亮的线,刚好落在我摊开的观察记录本上。本子封面磨出毛边,边角卷成波浪,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缘故,纸页间还夹着片橡胶叶,早枯成了深褐,叶脉像无数细铁丝。

最后一页的界碑素描被夜风掀得轻颤。界碑的石纹用铅笔涂得深浅不一,像真的刻在纸上,底座的红土被我抹了淡赭石,晕开的边缘带着点湿意,倒像刚被雨水浸过。最扎眼的是顶端的国徽,五角星被我反复涂抹,铅笔屑在纸页上积成小堆,墨色重得发乌,晕开的边缘像团凝固的血,把旁边的日期都浸成了暗红——那是三个月前,李凯在17号界碑后胸中枪的日子,数字“15”的最后一横被血点洇断,像道没愈合的疤。

哨音还在炸响,不是绵长的催,是短促的急,一下下敲在耳膜上,像有人用枪托猛砸营区的老槐树。我手忙脚乱地合本子,铅笔从纸页间滑出来,“当啷”撞在折叠凳腿上,笔芯断成两截,其中一截蹦起来,刚好扎在刚撕开的纱布上,把那点新鲜的血珠戳得散开,像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

“黄导!快点!”阿江的吼声裹着夜风砸过来,粗粝得像砂纸擦过铁皮,撞在帐篷帆布上时,整片布都往内凹了凹。那帆布本就打了三个补丁,最底下那块是块军绿色防雨布,边角被虫蛀得发毛,此刻被吼声震得剧烈哆嗦,上面结壳的泥点噼里啪啦往下掉——多半是上周暴雨时溅的,混着草籽和沙砾,砸在我的解放鞋面上,像撒了把碎玻璃。

哨音还在营区里炸,不是单声的急,是叠着的乱,阿江的吼声就裹在哨音里,尾音劈着叉,听着比哨子还慌。我手忙脚乱去够帐篷杆上的战术背心,那背心被夜风掀得直晃,肩带勾在杆顶的挂钩上,磨出毛边的地方沾着片干硬的牦牛粪,是上次巡逻时蹭的,风一吹还带着点土腥气。

指尖刚抓住背心下摆,金属扣“咔啦”一声刮过侧腰——正撞在去年那颗流弹擦过的地方。那道疤早结了硬壳,像条浅褐色的蜈蚣趴在肋骨上,平时阴雨天不过是隐隐发沉的钝痛,此刻被冰凉的金属一蹭,疼意突然尖锐起来,像有人用锈钉子轻轻扎了一下,麻劲儿顺着脊椎往上窜,后脑勺嗡的一声。

“操!”我低骂一声,抓背心的手没稳住,口袋里那支铅笔“骨碌碌”滚了出来。笔身早被汗泡得发涨,握笔的地方磨出个浅窝,是我用了三年的那支,笔尾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守”字——是老班长教我刻的,他说守界碑就像握铅笔,得攥紧了才不会跑偏。

铅笔在泥地上打了个滚,笔尖朝下扎了扎,又斜斜滑出去,在刚被夜露浸软的泥地上拖出条弯弯曲曲的线。那泥是掺着碎石子的红土,被线划开的地方翻出深褐的内里,像条受惊的小蛇,尾巴还在微微抽搐。最后铅笔撞在帐篷钉上,“咚”的一声闷响,笔芯“啪”地断成两截,短的那截弹起来,正好落进我刚撕开的绷带堆里,白纱布瞬间洇出个灰点。

“黄导!再磨叽要死人了!”阿江的吼声更近了,听着就在帐篷外,脚步声“咚咚”踩在冻土上,像头受惊的野牦牛在狂奔。我咬着牙把背心往身上套,金属扣又刮了下旧伤,这次没顾上疼,反手捞起地上的铅笔,胡乱塞回裤兜,拉链“刺啦”拉到顶时,才发现刚才急着拽绷带,虎口的新伤又渗出血来,把背心内侧的帆布染出个红点子,像朵没开的花。

营区的马灯是骤然亮起来的。不是一盏两盏的次第明,是几十盏铁皮灯罩同时被拽亮,“咔嗒”声在夜空里连成片,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进营区。灯罩边缘结着圈黑垢,是常年烧煤油积下的,灯光透出来就带了层暖黄的毛边,裹着后半夜的水汽——那水汽里混着草腥、马粪和冻土的凉气,把光泡得沉甸甸的,往地上压。

地面是前几天下雨踩烂的泥地,掺着碎石子和枯草根,此刻被灯光一照,影子就全钉在了上面。有人刚从帐篷里冲出来,军靴上还沾着草叶,影子就被拉得老长,脚尖戳到旗杆基座的石头上;有人手忙脚乱系武装带,影子的胳膊拧成麻花,腰带扣的金属反光在影子上戳出个亮斑;连邓班脚边的老黄狗都被惊得直起耳朵,影子趴在地上,尾巴绷得像根细铁丝。

邓班就站在旗杆下。旗杆是根老松木,下半截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缠着圈褪色的红绸,是去年建军节挂的,现在只剩半片绸子在风里抽抽。他背对着旗杆,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绷得没一点弯,腰腹收得像块铁板——我知道他腰上有块旧伤,是五年前追毒贩时被砍刀划的,此刻作训服的衣摆被风掀起来,能看见腰带勒出的硬线,把那道疤的轮廓都显出来了。

作训服的拉链从领口一路咬到小腹,拉锁头磨得发亮,链齿却卡着根草屑,是白天巡逻时沾的。他下颌线绷得紧,胡茬在灯光下泛着青黑,像刚用刺刀刮过的铁板,颧骨上那道疤——去年在界碑旁被流弹擦伤的——被灯光照得深浅分明,像条趴在皮肉上的蜈蚣。

右手攥着的对讲机还在“滋滋”乱响。那对讲机是旧款,黑色塑料壳裂了道缝,用透明胶带缠了三圈,线从袖口钻进去,绕在手腕上,被汗水浸得发黏。杂音不是单纯的电流声,是“噼啪”的爆鸣混着远处的风声,偶尔能从乱响里抠出半句话:“……三号通道西坡有车灯……”“……特警已抵勐腊河口……”,像有人在水底含着沙子说话。

他开口时,声音先在喉咙里滚了滚,带着熬夜的沙哑,却字字都像砸在铁皮上:“接上级命令——”

周围的呼吸声突然就没了。马灯的“嘶嘶”燃烧声、风刮过帆布的“哗啦”声,一下子都成了背景,只有他的声音在营区里撞。

“联合公安、特警,”他抬了抬下巴,目光扫过队列,那目光比马灯的光还硬,扫过谁,谁的影子就往泥里缩了缩,“对三号通道至勐腊段,全长二十七公里,进行突击检查。”

对讲机突然爆出串尖锐的电流声,像根钢针戳进耳膜。他皱了下眉,拇指按在通话键上,指腹的茧子把塑料壳磨得更响:“目标——”

这两个字拖得极短,却让队列里有人不自觉地摸了摸枪套。我能看见前排小王的喉结动了动,他去年在勐腊缉过毒,那片林子的瘴气能把人眼睛熏红。

“武装贩卖人体器官团伙。”

最后五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股铁锈味。我盯着他攥对讲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泛了白,虎口的老茧在灯光下凹凸不平——那是常年握枪磨的,枪柄的纹路都刻进肉里了。

风突然紧了,马灯被吹得晃了晃,灯光里的水汽就跟着翻涌,把邓班的影子扯得歪歪扭扭。远处的山林黑得像块浸了墨的绒布,只有三号通道的方向,隐约有车灯的亮在雾里闪,像鬼火。有人的枪套“咔”地响了声,是保险被拨开的动静,在这死静里,脆得像道裂帛。

帐篷角落的应急灯忽明忽暗,灯管嗡嗡的震颤声里,杨文鹏正把三角巾往李凯肩上缠。那三角巾是军绿色的,边角磨出了毛,上次搜山时沾的泥渍还在,干硬得像层壳。他的手指比刚才清创时狠了不止三分,拇指关节抵着李凯肩胛骨的位置,往里摁的力道带着股蛮力,绷带在腋下绕第三圈时,“噌”地磨过伤口边缘,李凯喉结猛地滚了滚,没忍住的抽气声卡在喉咙里,像被砂纸蹭过的木头。

“嘶——”李凯的眉头拧成个疙瘩,额角的冷汗顺着眉骨往下滑,滴在胸前的作训服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他左肩的伤口是刚才紧急集合时挣裂的,子弹擦过的地方本就没长好,此刻被绷带勒得发紧,红肉从纱布边缘往外顶,把白色的纱布染出片刺目的红,像朵被揉烂的花。

杨文鹏没松劲。他的指腹上还沾着碘伏,那股刺激性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往鼻子里钻,胡茬在下巴上支棱着,被应急灯照得泛青。缠到第四圈时,他突然拽紧了绷带末端,牙齿咬着绳头用力打结,“啪”的一声脆响,绳结勒进李凯的皮肉里,李凯的手猛地攥住了身下的行军床栏杆,指节泛白,把木头栏杆上的旧疤都抠得更清楚了。

“这帮杂碎。”杨文鹏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股铁锈味。他腾出的左手正攥着医用箱的金属锁扣,那锁扣是黄铜的,被磨得发亮,此刻被他攥得变了形,指腹的茧子嵌进锁扣的花纹里,连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箱子没盖严,露出半瓶碘伏,瓶口结着层棕褐色的痂,旁边散落着几枚缝合针,针尾的线在风里轻轻晃,像些细弱的蛛丝。

“上个月勐远乡那三个采胶工,”他低头往绷带上别安全别针,针尖戳穿布料时格外用力,“肯定是他们干的。”

李凯的呼吸顿了顿。他记得那三个采胶工——都是五十来岁的汉子,每天天不亮就背着胶桶钻进橡胶林,胶刀在腰上晃出叮当响。失踪那天是个雨天,胶林里的雾气浓得化不开,他们的胶桶丢在界碑附近的水沟里,桶沿还挂着没来得及刮的胶乳,干硬后像层琥珀,旁边的泥地上有几道被拖拽的痕迹,深得能看见底下的红土,还沾着点碎布料,是采胶服上的蓝格子。

“乡派出所搜了七天,”杨文鹏把最后一根别针摁牢,指腹蹭过李凯肩上凸起的骨节,那里的皮肤因为反复受伤,早就失去了弹性,“只在溶洞里找着只胶鞋,鞋帮上的血都发黑了,鞋底还粘着片橡胶叶——跟你上次在17号界碑捡的那片一模一样。”

应急灯突然闪了两下,光线下,杨文鹏的眼白有些发红。他猛地合上医用箱,锁扣“咔嗒”扣死的声音在帐篷里格外响,震得箱角那瓶没盖紧的酒精晃了晃,洒出两滴在地上,立刻洇出片白痕。李凯能看见他攥着箱柄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恨——去年他弟弟就在勐腊的橡胶林里失踪了,至今没找着尸首,只留下个装着半桶胶乳的铁桶,桶底的孔洞边缘,有圈细密的牙印,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帐篷外的集合哨还在炸响,短促得像枪栓在动。杨文鹏拽起李凯的胳膊往起拉,三角巾被扯得更紧,李凯疼得闷哼一声,却看见杨文鹏后颈的青筋在跳——他脖子上有块烫伤,是去年缉毒时被烟蒂烫的,此刻那道疤在应急灯下泛着红,像条醒着的蛇。

“走。”杨文鹏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股烧起来的劲,“这次不管挖地三尺,也得把这帮狗娘养的给钉在界碑上。”

往战术背心左胸口袋塞观察镜时,镜筒的金属边缘刮过口袋内侧的帆布,“刺啦”带起根线头。那观察镜用了五年,镜筒上的黑漆早被汗泡得斑驳,露出底下的银白,调焦轮卡着半粒沙砾,是上个月在17号界碑旁的石缝里蹭的,转起来总带着点滞涩的“沙沙”声。我使劲把镜身往里按,指尖突然撞上个硬邦邦的东西,圆滚滚的,边缘带着点硌手的锈迹。

摸出来看,是颗9毫米手枪弹壳。黄铜底子早被锈啃得发乌,却在弧面最凸处磨出片亮银——那是我用砂纸蹭了半个月的结果,边角被指甲磨得光滑,揣在兜里三个月,连弧度都记得清。上次搜山时在界碑后坡的灌木丛里捡的,弹壳口还留着圈淡淡的击发痕,像个没愈合的月牙。当时李凯蹲在旁边用树枝扒拉,说这弹壳落地不超过三天,周围的草叶上有火药灼烧的焦痕,“是近距离射击,估计是灭口”。后来我就把它塞进记录本里压纸角,翻页时总硌着指腹,倒成了个念想。

指尖刚蹭过弹壳磨亮的地方,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素描本!最后一页的界碑旁还画着三号通道的隐蔽山口,昨天傍晚补画的,用红铅笔标了三个溶洞位置,那是采胶工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

“操!”我低骂一声,转身就往帐篷跑。军靴踩在泥地上打滑,刚才没系紧的鞋带缠在一起,差点把自己绊倒,手忙脚乱扯开时,战术背心里的弹匣“哐当”撞在肋骨上,震得旧伤又隐隐发疼。

帆布帘被我拽得猛地掀起,边缘的补丁——块蓝白格子的采胶服布料,是上次从勐远乡带回的证物——跟着翻飞起来,露出帐篷里的光景。地上铺着块迷彩垫,边角被虫蛀得发毛,垫上还留着我坐过的浅痕,旁边扔着半截铅笔,笔芯上沾着点赭石颜料,是画胶树时蹭的。

最显眼的是垫中央那幅没画完的地形图。纸是从笔记本上撕的,边缘参差不齐,被夜风掀得轻颤。橡胶林的轮廓用铅笔勾了三遍,线条深的地方快把纸戳破,胶树被画成歪歪扭扭的竖线,树干上被我用橡皮擦出些斑驳的白痕,倒像真的挂着胶乳。诡异的是树影——本该斜斜趴在地上的影子,被我硬生生画成了举着刀的人形,刀刃的弧线用红铅笔描过,笔尖戳破纸页,露出底下迷彩垫的绿纹,像道淌血的伤口。

风从掀开的帘口灌进来,吹得地形图“哗啦”作响,页脚卷起来,露出背面我写的标注:“三号通道西坡溶洞群,第7个洞口有新鲜排泄物,疑似近期有人活动”。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手指刚按在纸页上,就听见帐篷外传来阿江的吼声:“黄导!还磨蹭什么!邓班要带人先走了!”

手忙脚乱地把地形图塞进战术背心的夹层,铅笔从垫上滚下来,“咕噜”撞到帐篷杆,笔芯断成两截。转身时,眼角瞥见迷彩垫边缘还沾着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上挂着点暗红——是上周在溶洞里蹭的血渍,早就干硬了,却在风里晃得像只睁着的眼睛。

“找什么呢?”

声音从斜后方飘过来,带着点烟草烧透的焦糊味,混着股淡淡的火药气——是傣鬼身上特有的味道。我回头时,正撞见他往这边走,军靴踩在泥地上没什么声响,像只踩着草叶的山猫。他左胳膊上的靛蓝鹰纹被马灯的光映得发亮,鹰首从袖口探出来,鹰嘴叼着条蛇,蛇身盘过手肘,鳞片用针脚挑得根根分明,尾尖却被道旧疤截断——那是三年前在界碑旁被砍刀劈的,当时血把半条胳膊的纹身都泡成了紫黑,现在疤肉凸起来,倒像蛇尾真的断了截。

他嘴角叼着支没过滤嘴的烟,烟卷是自己卷的,纸边歪歪扭扭,露出点金黄的烟丝。火星在唇间明灭,把他高挺的颧骨照得忽明忽暗,鼻梁上那道疤——去年缉毒时被碎玻璃划的——在光线下像条细蜈蚣。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没弹,任它悬着,快掉时突然歪头用舌尖一顶,烟灰“簌簌”落在战术背心上,烫出两个小黑点,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右手把玩着颗卵形手雷。看型号是老式的,墨绿色外壳被磨得发乌,表面坑坑洼洼,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握把处缠着圈胶布,胶布边缘卷起来,露出底下的锈迹。最瘆人的是保险栓——那根弯成钩状的细铁丝松松垮垮挂着,末端还留着排牙印,白森森的,是他刚才用虎牙咬开的,涎水在金属上洇出片湿痕,顺着钩尖往下滴,快落到撞针上时,他突然反手一旋,手雷在掌心转了个圈,保险栓“咔嗒”卡在指缝里,撞针的银光闪了闪,像条吐信的蛇。

“再磨蹭,”他抬抬下巴,烟卷在唇间颤了颤,目光扫过我手里没塞好的地形图边角,“邓班真能让你背着观察镜,绕着营区那圈老林子跑五公里。”

风从他身后钻过来,掀起他作训服的下摆,露出腰侧的枪套,套子磨得发亮,边缘的线都开了,露出里面的黑色皮革。他左胸口袋别着枚三等功奖章,被烟卷的火星燎过个小豁口,倒像枚战损的勋章。鹰纹纹身的翅膀下还藏着个刺青,是行傣文,我只认得最后两个字是“守土”,旁边叠着道弹痕,子弹擦过的地方把靛蓝染成了褐黄,像鹰被打穿了翅膀。

他突然把烟卷从嘴里扯出来,用手雷的保险栓轻轻敲了敲我的战术背心——那动作极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哐当”一声,我口袋里的弹壳被震得撞在观察镜上,发出细脆的响。“刚才邓班点人数,就差你。”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地时溅起点泥星,“那帮杂碎在三号通道的溶洞里藏了至少三天,特警的无人机刚传回热成像,七个热源,都带着长条形热源——估计是砍刀或钢管。”

手雷在他掌心转得更快了,保险栓的铁丝勾着他的虎口,那里的茧子比我的还厚,是常年握枪磨的,纹着的鹰爪图案被茧子磨得发浅,倒像真的鹰爪在皮肉里生了根。“你那本破图,”他用下巴指了指我刚塞进背心的地形图,“等端了窝再画也不迟。现在去晚了,只能捡点弹壳给你那宝贝记录本当镇纸。”

最后几个字说得带点笑,却让我后颈一紧。他说话总这样,半开玩笑半带刺,像他腰上那把傣族短刀,刀鞘镶着银边,看着花哨,抽出来却寒光凛凛。我看见他耳后还别着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上沾着点暗红,是新鲜的血——刚才集合时他肯定又跟谁起了冲突,这家伙脾气烈,去年在勐腊,就因为嫌疑人啐了口唾沫,他直接把人摁在泥里,手腕都给拧脱臼了。

“走了。”他转身时,手雷的撞针在马灯光下闪了闪,像颗淬了毒的牙。军靴踩过泥地的声音渐远,只留下股烟味混着火药气,还有他最后甩过来的话:“再不去,李凯的仇,你想让谁替你报?”

我猛地攥紧了战术背心的带子,观察镜的金属边缘硌得肋骨生疼。远处的集合哨还在炸响,短促得像催命符,而傣鬼的身影已经融进了队列里,只有他胳膊上的鹰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像只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猛禽。

“我的测距仪。”

话刚出口,手已经往行军枕底下钻。那枕头是帆布面的,被汗浸得发僵,边角磨出个三角口子,露出里面的荞麦壳,上次搜山时沾的红土从破口漏出来,在迷彩垫上积了小堆,像撮没烧尽的火炭。指尖扫过枕底的硬邦邦——不是测距仪,是半块压缩饼干,包装纸被压得发皱,边缘沾着点牙印,是昨天夜里饿醒时啃的。

再往深处够,指甲勾到块冰凉的金属,带着点硌手的糙。拽出来时,测距仪的边角撞在床沿上,“当啷”一声脆响。这玩意儿跟着我在界碑旁趴过三个通宵,机身上的军绿色漆早被碎石子蹭得斑驳,边角露出银白的铝底,调距旋钮卡着半片干枯的橡胶叶,是上个月在勐腊橡胶林里缠上的,转起来总带着点滞涩的“咔啦”声。

最显眼的是镜头。镜头盖早在上次伏击时丢了——那天在17号界碑后坡的灌木丛里,我趴着瞄准溶洞洞口,测距仪被流弹的气浪掀翻,镜头盖滚进石缝,等战后去找,只剩半截被虫蛀烂的带子。此刻镜片上结着层薄灰,更扎眼的是右上角那道暗红血渍,像块凝固的疤。是李凯的血,上次他替我挡那枪时,血溅在镜头上,我用酒精棉擦了半年,那痕迹总留着点淡红,像永远擦不净的印子,测距时透过镜片看出去,远处的树影都带着点血色。

“还看?”

手腕突然被攥住。力道来得又快又猛,像被铁钳夹住,指腹碾过我手腕内侧的旧伤——那是去年被蛇咬的牙印,至今留着两个浅坑。我猛地抬头,撞进傣鬼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在马灯光下缩得很细,像鹰隼盯着猎物,鹰纹纹身的鹰嘴刚好对着我的手背,蛇尾的断疤在他小臂上绷得发亮。

他的指腹带着层硬茧,不是握手枪磨的那种薄茧,是常年架狙击步枪的厚茧,掌心的茧子像砂纸,碾过我手腕时,能感觉到那些茧的纹路——是无数次扣动扳机、调整枪栓磨出来的,带着股枪油和铁锈的味道。更触目的是他的指甲缝,嵌着层深褐的红土,是营区后山特有的那种胶泥,遇水发黏,干了就成硬壳,此刻被他攥得更紧,红土屑簌簌往下掉,落在我手背上,像些细碎的血点。

“邓班的车已经发动了。”他没松劲,拇指顶在我手腕的动脉上,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震颤——不是怕,是急,像猎鹰发现猎物时的翅膀颤,“测距仪能当枪使?再磨蹭,等你测准了距离,那帮杂碎早把器官塞进冰桶,顺着三号通道的暗河漂出境了。”

他的虎口处还留着道新伤,是刚才咬手雷保险栓时硌的,血珠在茧子缝里亮闪闪的。我这才发现他另只手正攥着狙击枪的背带,枪身裹着伪装网,网眼里还挂着片新鲜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沾着露水,该是刚从林子里摘的。鹰纹纹身的翅膀下,那道弹痕在光线下泛着褐黄,他突然松了手,却用测距仪的镜头轻轻敲了敲我的眉心——那动作极轻,镜头上的血渍刚好蹭在我额角,像点上了颗朱砂。

“走。”他转身时,狙击枪的枪口在地上拖出道浅痕,“让你那宝贝测距仪,今晚专测他们的坟头距离。”

我攥紧测距仪,镜片贴在掌心,那道血渍隔着布料烙得慌。帆布帘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是邓班那辆老式越野车,排气管子漏了,总带着点破锣似的响。手腕上还留着傣鬼的指印,红土屑嵌在我的皮肤纹路里,像些洗不掉的朱砂痣。

傣鬼夹着烟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烟卷是他自己用报纸卷的,纸边被口水浸得发皱,露出点金黄的烟丝,尾端积了截灰黑的烟灰,被他猛吸一口时抖落在我手背上。

“看见杨杰,少说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喉结动了动,刚吸进去的烟混着肺里的热气喷出来,带着股呛人的焦糊味——那是烟草烧透的味道,还裹着橡胶林后半夜的潮气,潮得发黏,里面混着腐叶的腥气、胶乳凝固后的淡淡酸气,还有他身上没散尽的汗味,像团湿抹布糊在我脸上。

我抬眼时,正撞见他鹰纹纹身的翅膀在灯下颤了颤。他左手的拇指在烟卷上碾了碾,把快烧到指腹的火星摁灭些,指甲缝里的红土被蹭得更明显,和烟丝的金黄混在一起,像些细碎的火药。“那家伙昨天下午就带着禁毒支队的人扎在三号通道入口了,”他往越野车的方向瞥了眼,车灯的光柱正刺破雾气,“穿的黑夹克,左胸别着银质警号,编号我记着是073——上次在勐腊缉毒,他用靴尖碾着我们找到的罂粟壳,说‘边防的就只会捡破烂’。”

烟又被他吸进去半截,这次吐出来的烟圈散得很慢,在我眼前晃悠,把远处特警装甲车的轮廓都晕成了模糊的黑影。“禁毒支队的人,”他嗤了声,嘴角往下撇,胡茬在灯光下支棱着,像些短硬的铁丝,“眼睛都长在头顶上。枪比我们新,车比我们快,见了面连个正眼都不给。上次李凯在17号界碑发现的器官转运箱,他们拿去化验,回来只丢了句‘证据不足’,箱子上的指纹都没给我们留一份。”

风从橡胶林深处钻出来,掀得他作训服的衣角往我这边扫,带着片干枯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挂在我战术背心的织带上。“杨杰尤其,”他用烟卷指了指远处走过来的一群黑影,最前面那个背着手,夹克拉链拉到顶,步伐里带着股刻意的稳,“听说在省厅立过二等功,看我们跟看山里的猴子似的。等会儿碰面,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别多嘴——尤其别提你画的那破地形图,他能给你撕了喂狗。”

烟蒂在他指间转了个圈,烫红的火点擦过他的鹰纹纹身,吓得我下意识缩了缩手。他却笑了,笑声里带着烟味的沙哑:“不过也别怕,真动起手来,他们的黑夹克可挡不住溶洞里的瘴气,还得靠我们带的防化剂。”

远处的黑影越来越近,能听见杨杰说话的声音,带着股城里人的腔调,尾音往上挑,像在发号施令。傣鬼把烟蒂往地上一摁,用军靴碾了碾,红土混着烟灰成了团黑泥。“记住了,”他最后往我脸上喷了口烟,这次的烟里带着点他嚼过的槟榔味,“少说话,多盯着点他们后腰的枪——禁毒支队的家伙,保险总爱开着。”

队伍往三号通道挪时,天刚蒙蒙亮,晨雾不是一缕缕飘的,是从红土里往外涌的。红土裂开的细缝里先是渗出水汽,白蒙蒙的,没等飘起就被地底翻涌的热气熏成了灰褐,像无数细小的土蛇从地里钻出来,缠缠绵绵地往上爬。等漫到脚踝时,已经浓得化不开,伸手能抓住一把湿冷的灰,捏在手里发黏,红土的腥气顺着指缝往鼻腔里钻——那腥气里混着腐叶的霉味、昨夜未散尽的火药味,还有点说不清的甜腻,像溶洞深处积久的血渍,吸进肺里都觉得沉,每走一步,雾气就往裤腿里灌,沾在皮肤上海蜇似的蛰,裤脚早被红土浆成了硬块,甩一下能听见“啪嗒”的土粒声。

邓班走在最前头,身影在雾里时隐时现,像块移动的礁石。他的战术靴后跟磨得发亮,鞋帮沾着片干枯的橡胶叶,是昨夜从胶林里带出来的,叶尖的锯齿勾着根红土块。靴底碾过什么硬物,“叮”的一声脆响,在雾里荡出老远——是颗9毫米手枪弹壳,黄铜壳子被晨露浸得发乌,边缘留着圈击发时的焦黑,弹壳口还卡着半粒火药渣,该是昨夜交火时从李凯的枪里掉出来的。他没停步,只是脚腕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指腹蹭过磨亮的金属扣,那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老伙计。

我跟在杨文鹏身后,能听见他背上的医药箱“哐当”撞着他的脊椎。箱子是老式的铝制外壳,边角磕得坑坑洼洼,贴满了胶布——红的是止血贴,白的是医用胶布,还有块蓝格子的采胶服布料,是上个月从勐远乡失踪者的衣物上撕的,用来补箱子的裂缝。里面的瓶瓶罐罐撞得更凶:棕色的碘伏瓶碰着玻璃体温计,发出“叮”的细响;金属缝合针盒磕在止血钳上,是“咔啦”的脆响;最响的是那瓶葡萄糖,瓶底在箱壁上滚,“咕噜噜”的,混在一起像串碎掉的风铃,每响一声,杨文鹏的肩膀就颤一下。

他的右腿膝盖最是显眼。裤腿被晨雾浸得发沉,贴在膝盖上,能看见关节处凸起来的硬骨。每弯一次腿,就有“咔”的轻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像根被虫蛀空的树枝在使劲弯。那是去年追毒贩时摔的,从三米高的土坡滚下去,膝盖撞在界碑底座的石头上,当时骨头没断,却把半月板磨坏了,阴雨天疼得钻心,此刻在雾里走,他每迈一步都得先把重心放在左腿,右腿拖着往前挪,裤脚的红土块“啪嗒”掉在地上,和雾里的灰混在一起,像块没烧透的炭。

雾越来越浓,前面邓班的身影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他的战术背心反光条在雾里亮着点惨白,像远处界碑的轮廓。杨文鹏突然停下来,弯腰按住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医药箱里的听诊器管子垂下来,在雾里晃悠,像条细蛇。“咔”的一声,这次的响声比刚才重,他闷哼了一声,我看见他后颈的青筋在跳,胡茬上挂着雾珠,像些细小的玻璃碴。

“走。”邓班的声音从雾里传过来,带着点被水汽泡软的沙哑,却比刚才的弹壳声更有穿透力。杨文鹏咬着牙直起身,医药箱的带子勒进他的肩膀,把作训服的布料都扯变了形,露出里面的护膝——黑色的橡胶护膝,边缘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海绵,早被汗浸成了深褐。

队伍继续往前挪,雾里的红土腥气更重了。我踩着杨文鹏掉在地上的土块,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口罩里凝成白雾,又被晨雾吞没。远处三号通道的方向,隐约有水流声,闷闷的,像有人在地下拖着什么重物,和我们的脚步声、器械碰撞声混在一起,在雾里织成张沉滞的网,把每个人都裹在里面,往更深的红土里坠。

对讲机突然“刺啦”炸开时,我正踩着块松动的红土块——那土块被晨雾泡得发酥,一踩就散成了粉,混着雾气往鞋眼里钻。电流声不是单纯的响,是带着锯齿的磨,像有人拿钝刀在生锈的铁皮上反复刮,每道杂音里都裹着细碎的爆鸣,间或窜出半句模糊的人声,是远处特警对讲机的串线。机器本身也老了,黑色塑料壳裂了道斜缝,用银色胶带缠了三圈,胶带边缘卷着灰,此刻被我攥在手里,壳子上的汗渍把“边防”两个字泡得发涨,像要从塑料里渗出来。

“各单位注意,”邓班的声音突然从杂音里钻出来,像块石头砸进泥潭,压得极低,带着熬夜的沙哑,尾音还粘着点没咳净的痰,“禁毒支队已抵达预定位置。”

电流声又翻涌上来,吞没了他的话尾,我听见杨文鹏在身后低骂了句什么,他的医药箱正撞着我的背包,里面的玻璃药瓶“哐当”撞在金属镊子上,像串被踩碎的风铃。

“杨杰带的人在检查站等。”邓班的声音再次挤破杂音,这次更沉,像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动作利索点——”他顿了顿,电流声突然弱下去,让这句格外清晰,“别给边防兵丢人。”

最后五个字砸在雾里,连晨雾都像顿了顿。我攥紧对讲机,指腹蹭过胶带的黏腻,想起去年在17号界碑,邓班也是这样说话的,当时李凯刚中枪,血把界碑的红土泡成了黑泥,他吼着“拖也要把他拖回营区”,声音里的劲和此刻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前方的浓雾突然被撕开道口子。不是自然光,是探照灯的光柱——那灯该是架在检查站的铁架上,功率极大,光柱里浮着无数红土颗粒和雾珠,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在飞。光刚刺破浓雾时是昏黄的,撞在红土崖壁上反弹回来,染成了淡赭石色,等扫到我们这边,已经变成了惨白,照得人睁不开眼,连睫毛上的雾珠都亮得像碎钻。

检查站的轮廓在光里显出来:是座临时搭的铁皮棚,棚顶压着几块红土砖,防着被山风吹翻,边角的铁皮锈成了橘红,挂着串冰棱似的东西,是昨夜的露水冻的。蓝色警灯就挂在棚子的铁架上,转得极快,把蓝光泼得满山都是,照在红土上,土块就成了紫黑,像块块没干的血痂。

杨杰就站在警灯底下。

他背对着铁皮棚,双手在身后交握着,指节在警灯的蓝光里忽明忽暗。公安制服熨得是真挺,肩线像用尺子量过,没有半道褶,袖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连最容易磨脏的肘部都干干净净,只有左胸的警号被汗水洇出个浅痕,数字“073”的漆有点掉,露出底下的白铁皮。肩章上的星花是新的,银亮,在探照灯光下闪得刺眼,比三年前在教导队时亮多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学员,肩章是块光板,常穿着洗得发白的作训服,跟我们挤在食堂啃压缩饼干。

他确实胖了点。以前收紧的下颌线现在圆了些,把喉结都遮了大半,下巴刮得太干净,青茬在蓝光里泛着冷色,像层没长好的痂。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反着警灯的光,看不清眼神,但我知道他在看我——刚才光柱扫过时,他的头微不可察地偏了偏。

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时,他嘴角动了动。不是自然的笑,是左边嘴角先挑起来,右边跟着扯,像台生了锈的机器在模仿表情,那弧度刚到一半,就被警灯的蓝光冻住了——蓝光恰好扫过他的脸,把颧骨的阴影拉得老长,让那点笑意看起来格外僵硬,倒像块没焐热的冰。

他身后站着三个禁毒警,都穿着和他一样的制服,只是没他熨得挺,其中一个的裤脚沾着片橡胶叶,叶尖还在滴水,该是刚从胶林里穿过来的。最边上那个正把玩着腰间的手铐,金属链“哗啦”响了声,在雾里荡出老远,像根鞭子抽过。

邓班已经往前走了,他的战术靴碾过检查站门口的碎石子,“咔嗒”声在光里格外脆。我看见杨杰的手从背后抽出来,下意识地理了理制服领口,指尖的银戒指在光里闪了下——那戒指三年前没有,该是后来添的,款式很新,和他磨得发亮的腰带扣倒挺配。

晨雾还在往上涨,已经漫过膝盖,红土的腥气裹着警灯的冷光往肺里钻。我跟着邓班的脚印走,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口罩里凝成白雾,又被探照灯照得发亮,像条细弱的烟,刚冒出来就被风扯碎了。

“黄导,”

杨杰先开了口,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时,带着股浓茶煮透的涩——那涩味裹在晨雾里往我脸上飘,该是他刚在检查站喝了茶碱太浓的茶,杯底的茶叶渣没倒干净,此刻说话时,舌尖还卷着点没化的苦涩。他的嘴唇动得很轻,上唇中间有道浅疤,是三年前在教导队练擒拿时被学员的虎牙蹭的,当时流了不少血,现在被探照灯的光一照,那道疤像条细白的线,绷得有些紧。

“没想到是你。”

他说这话时,探照灯的光柱刚好扫过他的脸,把瞳孔照得发浅,像两汪混了沙的水。我这才看清他眼角的细纹,比三年前深多了,眼下的青黑不是没睡好的淡紫,是常年熬夜熬出来的青褐,像涂了层没抹匀的颜料。警灯的蓝光紧跟着泼过来,把他的半张脸染成冷色,另半张脸还浸在探照灯的惨白里,明暗交界的地方,能看见他咬肌动了动,像是在嚼什么硬东西。

他的手伸过来时,我正盯着他肩章上的星花发怔。那只手停在半空,手腕转了个极小的角度,掌心朝我——不是标准的握手姿势,更像递什么东西。右手食指明显短了截,从第一节关节处断开,断口被磨得很平,却在边缘结着层硬壳似的茧,黄黑相间,像块被山鼠啃过的石头,指甲根的地方嵌着点红土,该是刚才在检查站的红土地上碾过。最触目的是断口上方的皮肤,布满细密的白色疤痕,像无数条细铁丝勒过,该是愈合时反复开裂留下的。

上次通电话是三个月前,他在勐腊的禁毒站,信号时断时续,只说“执行任务被雷管炸伤了手”,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说蹭破点皮。我当时正蹲在17号界碑旁画素描,铅笔在纸上蹭出界碑的石纹,他的声音混着风雨声传来,我还笑着打趣“回来可得请我喝酒”,压根没多想。此刻那截断指就在眼前晃,晨雾凝在断口的茧上,像层薄冰,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刚才吸进肺里的红土腥气全堵在了胸口。

“杨副支队。”

我抬手敬礼时,胳膊在雾里发僵,像灌了铅。指尖离帽檐还有半寸,就被晨雾冻得发麻,指腹的茧子蹭过帽檐的布料,把上面的红土屑蹭得簌簌往下掉。余光里,他的目光正落在我胸前的观察镜上——那镜片右上角的暗红血渍被探照灯照得发亮,像块没干的疤,反射的光突然晃了他眼,他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偏头,动作快得像被针扎了。

脖颈上的喉结跟着滚了滚,很用力,“咕咚”一声轻响,在雾里荡开点回音,像吞了颗带棱角的石子。他的衣领被这动作扯得松开半粒扣子,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领衫,衫子领口磨得发亮,边缘的线开了点,露出点锁骨的轮廓,那里有块浅褐的印记,是常年挂对讲机背带勒出来的。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没收回,也没再往前伸。断指的阴影投在我手背上,像片细小的乌云。晨雾越来越浓,已经漫过了我们的手腕,把他制服袖口的银扣泡得发乌,也把我战术背心上的帆布浸得发硬,观察镜的金属边缘隔着布料硌着肋骨,那里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像被刚才那道反光烫了下。

远处突然传来特警的呼喝声,混着对讲机的电流响,杨杰的喉结又滚了滚,这次没出声,只是把伸过来的手收了回去,顺势理了理制服的下摆,指尖的银戒指在光里闪了下,刚好遮住那截断指的断口,像在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特警支队的装甲车斜斜停在检查站东侧的红土坡上,车身的军绿色漆被晨雾浸得发暗,像块泡透了水的铁。外层的防暴网是菱形的钢格,格眼里卡着半片枯黄的芭茅叶,该是从三号通道的荒坡上卷进来的,叶尖被风扯得往回收,卷成个小筒,边缘还挂着颗露水,被探照灯照得亮闪闪的,像颗悬着的玻璃珠。网子的焊点处生着层薄锈,红褐相间,和地上的红土混在一起,不细看竟分不出哪是网哪是土,风刮过时,钢格“嗡”地颤了颤,芭茅叶跟着轻轻晃,叶梗扫过钢格,发出细弱的“沙沙”声,像谁在暗处磨牙。

穿黑色战术服的特警正蹲在辆越野车旁,制服的肘部磨得发亮,沾着片深绿的苔藓——该是从溶洞壁上蹭的。他左手按着车引擎盖,右手往车门上贴搜查令,纸张是A4打印纸,边缘裁得不齐,右上角的订书钉锈成了褐红,被风掀得“哗哗”响,像面小旗在抖。有张纸的边角被风掀起,斜斜扫过车牌,“云K”两个字先露出来,字母“K”的竖钩处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白铁皮,后面的数字被泥水浸得发乌,只能看清最后两位“73”,在警灯的蓝红光里交替变着色,冷得像块冰。特警不耐烦地用胶带把纸角粘在车门上,胶带扯开时“刺啦”响,粘住了他手套上的红土,纸页上立刻印出个模糊的掌印,像只没干透的血手。

“就是这辆。”

杨杰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像块石头砸进雾里,尾音还带着点没散尽的茶碱涩味。他抬手指向最外侧那辆黑色越野,右手断指的硬茧在探照灯光下泛着白,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紧,把制服袖口的银扣都蹭得往下滑了半寸。那辆越野停在红土崖的阴影里,车身蒙着层薄灰,却在车门把手处有块新鲜的擦痕,露出底下的亮黑,像道没愈合的疤。

车胎陷在泥里半寸,胎纹里嵌着湿泥,不是营区的红土,是种发灰的黏泥,该是从溶洞深处带出来的——那里的泥里总混着蝙蝠粪,湿时发腥,干了发硬。泥里裹着几根白色纤维,比头发粗,在风里微微颤,是医用纱布的经纬,纤维末端还沾着点淡红,像干了的血渍,凑近了闻,能嗅到点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胎胶的腥气,往鼻腔里钻。

后窗玻璃裂了道斜缝,从左上角划到右下角,像道闪电冻在玻璃上。缝上贴了三层透明胶带,胶带边缘卷得厉害,像翻卷的眼皮,粘在玻璃上的地方积着灰,没粘牢的地方鼓着气泡,里面裹着细小的红土粒,在警灯下发亮。那卷起来的胶带角被风吹得轻轻动,真像只在眨的眼,死死盯着我们——透过裂缝往里看,能瞥见后座铺着块深色毯子,边缘沾着点白屑,像没清理干净的纱布渣,毯子中间有块深色的印子,形状不规则,像泼翻的血渍,早就干硬发黑了。

杨杰的手还指着那辆车,断指的阴影投在车身上,像道细小的疤。晨雾往车底钻,把轮胎的下半截都裹住了,红土的腥气里突然多了点甜腻,和溶洞深处那股味一模一样。特警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枪,枪套摩擦的“咔啦”声在雾里格外脆,我看见杨杰的喉结又滚了滚,这次没吞石子似的硬,倒像咽了口带血的唾沫。

特警戴黑手套的手抓住车门把手时,金属把手上的锈迹蹭在手套上,留下道褐红的印子。他猛地往外拽,车门合页发出“吱呀”的怪响——那声音像生锈的铁锯在拉骨头,带着股陈年的涩。门刚开条缝,一股气味就涌了出来,不是战场上那种热辣的血腥,是种发闷的甜,裹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味,像医学院标本室里的味道:泡在药水里的器官,表皮浮着层白沫,甜腻里藏着股腐朽的冷,混着车内脚垫的霉味、皮革被闷久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时,像有条湿冷的蛇顺着喉咙往肺里爬。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正撞在杨文鹏的医药箱上。“咚”的一声闷响,箱底的金属扣硌得我脊椎生疼,像被块棱角分明的红土块砸中。里面的器械跟着乱撞,镊子大概是从托盘里滑出来了,尖尖的头顶着箱壁,透过帆布传来股硬邦邦的劲,正抵在我第三根腰椎的旧伤上——那是去年在溶洞里被落石砸的,此刻被这么一顶,疼得我眼前发黑,像有根冰针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站稳了。”杨文鹏在身后低骂了句,声音里带着喘,他的膝盖又“咔”响了声,该是为了扶我,右腿又用了劲。我瞥见他医药箱的锁扣没扣牢,露出半把手术剪,银亮的刃在警灯光下闪了闪,像只半睁的眼。

杨杰站在车侧,没看我们,目光直勾勾盯着车内。他的右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黑色枪套磨得发亮,边缘的线开了点,露出里面的黑色皮革。那截断指在战术腰带上反复蹭着,腰带是宽版的帆布带,上面别着对讲机和手铐,蹭过手铐的金属链时,发出“咔啦”的轻响。断口的硬茧刮着腰带的尼龙纹路,把上面沾的红土屑都蹭了下来,落在鞋面上,像些细碎的血点。

“搜仔细点。”他开口时,声音平得像块板,听不出情绪,只有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探照灯的光柱扫过他的脸,把颧骨的阴影拉得很长,眼角的细纹里积着雾珠,亮得像碎玻璃渣。

特警已经弯腰钻进车里,战术服的后背绷得很紧,能看见脊椎的轮廓,像串凸起的石子。他戴手套的手在副驾摸索,指尖扫过仪表盘时,积在上面的灰被扫出条白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杨杰的断指还在腰带上蹭,这次蹭到了枪套的金属扣,“当”的声轻响,在雾里格外清。“根据线报,”他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后备箱的位置,那里的车漆比别处新,像块刚补上去的疤,“这批货藏在备胎舱里。”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快,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突然闻到那股甜腥气里多了点别的——是橡胶被闷久的味,该是备胎舱的密封胶条老化了,气味顺着缝隙往外渗。杨文鹏的医药箱又“哐当”响了声,这次是玻璃药瓶在撞,像有人在暗处敲碎了什么,他的呼吸声突然变粗,我看见他按在箱盖上的手在抖,指节泛白,把帆布都捏出了褶子。

警灯的蓝光泼在越野车上,把车窗的裂缝照得像道结冰的河。那卷起来的胶带角还在轻轻动,真像只在眨的眼,此刻被这股气味裹着,倒像是在无声地笑——笑我们来得太晚,还是笑这车里藏着的,远比想象中更狰狞的东西。

我的望远镜正卡在战术背心的肩带间,镜筒被晨雾浸得发凉,调焦轮卡着半粒红土,转起来带着滞涩的“沙沙”声。镜片上还留着昨夜的雨痕,像道没干的泪,此刻对准那辆黑色越野的副驾驶座时,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探照灯的光柱斜斜扎进车内,把脚垫上的泥痕照得像幅扭曲的地图,突然,镜筒里的光斑晃了晃,落在了座椅底下那团深色的东西上。

不是预想中的钢管或纱布捆,是副拳套。黑色的皮革在光里泛着种陈旧的亮,像被反复摩挲过的墓碑,表面的纹路早被磨平,露出底下的暗褐,像层凝固的血痂。指关节凸起的地方裂着细密的缝,不是新裂的,边缘卷着灰,缝里嵌着点白屑——凑近了看,是纱布的纤维,混着点暗红,该是沾过血,早就干硬发黑了。裂缝往深处豁着,露出里面的海绵,黄得发朽,像块泡烂的肉,边缘的絮状物垂下来,被车底的风轻轻吹,像些细弱的蛆虫在动。

最扎眼的是腕口那圈标识。白色的线绣在黑皮上,针脚歪歪扭扭,像用牙咬出来的印子。“辛集兴”三个字,“辛”字的竖钩处线松了,往上翘着,像根断了的骨头;“集”字的撇捺被磨得发浅,只剩半道白痕,像被谁用指甲抠过;最末的“兴”字,最后那笔斜弯钩耷拉得厉害,线头从布眼里钻出来,吊在半空,被风一吹就轻轻晃,真像条断了的舌头,舌尖还沾着点灰,是从车底的红土上蹭的。

望远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雾——是我呼吸的热气,刚才太专注,忘了换气。我猛地眨了眨眼,镜筒里的拳套晃了晃,倒像它自己动了动,指关节的裂缝对着我,像只半睁的眼。皮革的腥气仿佛顺着镜片飘过来,混着车里那股福尔马林的甜,往鼻腔里钻时,我突然想起李凯——他去年在17号界碑旁跟人缠斗时,对手戴的就是这种黑拳套,拳面沾着他的血,后来那家伙被摁倒时,拳套蹭过界碑的石纹,留下道黑痕,像道没擦净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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