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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红土与准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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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晨练号那种拖着尾音的悠长,像浸了水的棉线,能在雾里荡出半里地;这是集合号,“嘀嘀嗒嗒”的节奏快得像急雨打在铁皮上,每个音符都绷得发亮,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催。第一声“嘀”撞在俱乐部的铁门上,震得栏杆上的旧胶带“啪”地抖了下,卷边的胶面蹭过锈迹,落下道浅灰;第二声“嗒”弹在破窗的玻璃碴上,碎成更尖的响,像冰棱断裂;最后几个连音撞在门楣的“格斗”残漆上,弹回来的全是硬茬——带着铁锈的腥、冷铁的凉,刮得人耳膜发疼,比连长的对讲机声更像道命令。

我下意识往傣鬼身边靠了靠。

战术服的布料蹭过他的臂弯,发出“沙沙”的轻响,能觉出他作战服下的肌肉是绷紧的,像块没焐热的铁。刚挪半步,右脚的鞋带突然勾住了他的靴跟——我的鞋带尾端磨出了毛边,是上次匍匐训练时被铁丝网勾的,此刻恰好缠进他靴跟的防滑纹里(那纹路里还嵌着桃九垭口的红土渣,洗了三次都没掉)。

两人同时顿住。

不是刻意的停,是重心突然被拽了下,像被根无形的线捆住了脚踝。我的身体往前倾了半寸,他的肩膀往左侧偏了偏,战术背心里的弹匣“咔啦”撞了声,像在替我们倒吸口凉气。晨雾在我们之间荡了荡,能看见他耳后的疤痕正对着我的眉骨,那道去年桃九垭口的红印,此刻和我战术帽檐的阴影叠在一块儿,像幅没画完的拼图。

这一勾,勾得格外巧。

像去年在桃九垭口追逃犯,他拽着我的战术背带跨过断崖,也是这样突然的顿,却在失衡里生出种踏实——知道对方会稳稳托住你。此刻鞋带还缠在他的靴跟,我低头解时,看见他的军靴底沾着片枯叶,是刚才碾过的那片,叶脉的碎末嵌在防滑纹里,和我的鞋带毛边缠成了团,像在说谁也别想先走。

号声还在催,“嘀嘀嗒嗒”的节奏敲在铁皮上,把雾震得更薄了。傣鬼没动,等我解开鞋带,指腹蹭过他靴跟的红土渣时,他才轻轻“嗯”了声,像在说“走了”。可那半秒的顿,像颗钉子,把刚才的风、号声、缠在一块儿的鞋带,全钉在了晨光里——原来有些线,不用明说,缠在靴跟、绕在臂弯、系在同片红土上,就够了。

风还在往营区的方向刮,号声的尾音裹着更多的脚步声(该是战友们往操场跑),撞在我们后背。我跟上傣鬼的步子时,故意让战术靴的边缘蹭了蹭他的靴跟,红土渣混着枯叶末落在地上,像两道并排的辙,往靶场的方向延伸,硬得能扛住这阵急风。

“辛……”我刚要开口,就被他肘弯撞了下肋骨。

不重,却带着股警告的劲。他没回头,声音压得比号声还低:“连长的话,听见了?”

“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

“……归队,备赛。”

“还有呢?”

我喉咙突然一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不是哽咽的酸,是种钝钝的堵,气卡在半截,吸不进也呼不出,胸口闷得发沉,像揣着块浸了水的帆布。傣鬼的话像根细针,刺破了刚才强装的镇定,露出底下那些没说出口的重——还有那句没明说的“暂且放下”。

这四个字没从连长嘴里蹦出来,却像道无形的命令,悬在晨雾里,带着股冰碴子的凉。要放下的哪里是件事,是一整个沉甸甸的俱乐部:掀翻的牌桌还歪在拳台边,铁腿刮出的红痕在晨光里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散落的筹码滚得满地都是,象牙白的圆片有的卡在橡胶垫的纹路里,有的撞在铁丝网上,“叮叮”的余响还没散尽,像谁在数着没收拾的残局;空气里的甜香混着烟味,黏在战术服的布料上,搓都搓不掉,像层洗不净的膜。

还要放下辛集兴后腰的鼓包。那鼓包在他弯腰捡筹码时顶得格外显,深灰衬衫被撑出三道褶,从第三根肋骨往胯骨延,把内袋里会员卡的轮廓勒得清清楚楚——塑料壳的棱角、磨出的三道白痕、露出的那点红,像幅被揉皱的画,印在脑子里,擦都擦不去。刚才他攥着断牌的手在抖,指腹的老茧蹭过塑料壳的裂纹,那道颤顺着空气传过来,此刻还在我指尖晃,像没稳住的瞄准镜。

更要放下“拳正心正”上的碎痕。红漆标语被金表链的影子割得支离破碎,“正”字最后一捺掉了块漆皮,落在橡胶垫上,碎成齑粉,被风卷着往靶场的方向飘。那是辛集兴亲手刷的漆,去年新兵入队时,他踩着梯子往墙上刷,说“练拳先练心,心正了,拳才硬”,那时他的训练服后背全是汗渍,在阳光下亮得像层油,此刻那些汗渍的印子,却被牌桌的酒气泡得发涨,软塌塌的,没了筋骨。

还有那些滚得满地都是的象牙白筹码。圆片边缘的毛边蹭过掌心的老茧时,带着种滑腻的凉,和拳套的糙、沙袋的闷、狙击枪的沉全不一样。有的筹码背面还留着“JINLAN”的烫金,被辛集兴的血蹭过,红得像道没结痂的伤,此刻正卡在我战术靴的钢头缝里,硌得脚趾发疼,像颗没拔出来的刺。

这些要放下的东西,裹在一起,凝成了块冰。

不是光滑的圆,是带着棱角的硬,棱上还沾着俱乐部的灰、辛集兴的汗、红漆的碎,“哐当”一声砸进喉咙口。冰棱的尖正卡在锁骨窝,寒意顺着气管往下爬,冻得唾液都快凝固了,想咽,喉咙被棱角刮得发疼,像吞玻璃碴;想吐,那冰又沉得坠在胸口,连带着呼吸都带着滞涩,每口气都裹着霜,凉得肺腑发紧。

晨雾还没散尽,风卷着集合号的尾音往这边扑,撞在我战术帽的檐上,“嗒嗒”响。我盯着傣鬼的侧脸,他耳后的疤在晨光里泛着红,像被这“放下”二字烫的。喉咙里的冰还卡着,棱角越嵌越深,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全冻在了里面——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想放就能放下的,它们像桃九垭口的红土,沾在靴底,嵌进纹路,就算走得再远,也能在某个瞬间,硌得你心口发疼。

傣鬼突然停下脚步。

不是缓缓冲力的顿,是像被钉进冻土的桩,军靴的钢头碾在冰碴上,发出“咔”的脆响,把往前涌的晨雾都震得退了半寸。他转身时,肩胛骨的肌肉猛地绷紧,战术服的褶皱被晨光劈成两半——一半浸在雾的白里,一半裹着光的金,像块突然翻面的烙铁,烫得空气都微微发颤。

晨光恰好落在他眼底。

不是刚才那种蒙着红血丝的沉,是亮起来的锐。红血丝淡了些,像退潮的水,露出底下深黑的底色,而那底色上,浮着层金属的光——不是金表链的冷,是淬了火的钢,刚从水里捞出来,表面凝着层白汽,亮得能照见人影,却带着股能劈开铁的硬。睫毛上的雾珠被光一照,像沾了层碎钻,随着他眨眼的动作,簌簌往下掉,落在战术背心的弹匣上,“嗒”地碎成细粒。

“黄导,咱们是兵啊。”

这几个字从他齿缝里挤出来,不是喊,是砸——像把八斤半的狙击枪,“咚”地砸在晨雾里。音波荡开的瞬间,俱乐部飘来的甜香突然散了,那雪松混佛手柑的腻,被这五个字劈成了星点,没等落地就化在光里;牌局的酒气也退了,带着股仓皇的涩,往破窗的方向缩;连空气里飘着的筹码塑料味,都被震得没了影,只剩靶场红土的腥,顺着风卷过来,清得像洗过的钢。

我盯着他攥紧的拳头。

指节绷得发亮,能看见战术手套的掌心磨出的洞,露出里面指腹的老茧——那是常年握黑檀木柄匕首攥出来的,沟壑里还嵌着靶场的铜屑。匕首在战术裤里顶出个浅痕,位置刚好在右腿外侧的旧伤处(去年解救人质时被弹片擦伤的疤),那道刻在木柄上的“稳”字,该还在发烫吧?上次野营拉练遇袭,他攥着匕首劈开荆棘,木柄被汗水浸得发亮,“稳”字的刻痕里渗着血,红得像团烧在骨头上的火。

突然就想起新兵连考核那天。

靶场的红土被七月的日头晒得发脆,我趴在掩体里,狙击枪的准星总晃,三发子弹全脱了靶。连长把靶纸摔在我脸上时,我攥着枪托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草。是傣鬼走过来,攥住我的手腕往回带——他的掌心裹着我的手背,老茧蹭过我出汗的指缝,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黑檀木柄的匕首就别在他腰侧,“稳”字的刻痕在阳光下闪了闪。

“兵的本分,是把该做的事做好。”他当时的声音裹着靶场的风沙,砸在我耳骨上,像块烧红的烙铁,“脱靶了就练,手抖了就攥紧,别找借口。”那时他的眼底也有这样的光,不是新兵的怯,是老兵的硬,像块被磨了千遍的钢,亮得纯粹,也沉得扎实。

此刻晨光更烈了,把他耳后的疤痕照得透亮。那道去年桃九垭口的纪念,边缘的皮肤微微发颤,却没了刚才的红,只剩道清晰的线,像刻在骨头上的界——界的这边是俱乐部的乱、辛集兴的谜、要放下的重;界的那边是靶场的准、狙击枪的沉、兵该守的本分。

他的拳头松了松,又猛地攥紧,指节碾过掌心的老茧,发出“沙沙”的响,像在给自己上弦。“走了。”这次的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沉,多了层透,像冰碴在阳光下化出的水,清得能看见底。

我跟上他的脚步时,突然觉得那五个字还在雾里荡——“咱们是兵”。这四个字像道护身符,也像道紧箍咒,把那些翻涌的乱、没说出口的疑,全圈在了该在的地方。靶场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枪声,脆得像冰裂,而我们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踩在红土上,硬得像两块没弯的钢板。

那时辛集兴就站在旁边,抱着胳膊笑:“傣鬼说得对,本事是练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晨雾正在退潮。

不是一下子散尽的,是被晨光一点点抽走了棉絮,从贴着地面的白,慢慢往树梢上缩。最薄的地方已经透出片亮蓝,不是天空的淡,是带着锋芒的锐,像靶场刚换的新靶纸,蓝环边缘还带着油墨的亮,圈在灰蒙蒙的雾里,格外扎眼。我盯着那片蓝,突然想起狙击镜里的十字准星,总在扣扳机前稳稳卡在蓝环中心,此刻这雾里的蓝,竟也带着同样的定。

号声还在催,比刚才更紧了。

“嘀嘀嗒嗒”的节奏像被谁攥住了弦,越绷越急,黄铜号嘴的金属颤混在里面,撞在营区的白杨树梢上,弹回来的尾音裹着松针的涩。有段号声卡在俱乐部的铁栏杆之间,被锈缝磨得发哑,却更透着股不容拖延的狠,像连长攥着秒表站在起跑线前的眼神。

营区方向的脚步声越来越密了。

不是零散的响,是成片的军靴碾过冻土的“咚咚”声,从操场那头漫过来,带着股生猛的劲。能听出有人的战术背心里弹匣晃出“咔啦”响,有人的水壶撞在腰侧“哐当”轻颤,还有人喊着“快点!”,声音裹着白汽,撞在雾里碎成细粒——该是二柱子那帮新兵,总爱踩着号声的尾巴冲。

就在这时,傣鬼的手突然伸过来。

不是拍,不是拽,是食指勾住我战术背心的肩带,猛地往后一带。力道不算大,却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劲,像去年在桃九垭口他拽我躲开滚石时那样,指尖的老茧蹭过帆布的糙,留下道短暂的热。我踉跄着退了半步,撞在他胳膊上,才发现自己刚才盯着那片蓝出了神,脚步早慢了半拍。

他没看我,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耳后的疤痕被光照得发亮,像道刻在骨头上的记号线。“走了。”他的声音裹着晨雾的冷,却比号声更让人定住。

被他拽着的肩带还在发紧,我顺着他的力道转身,看见那条被晨光劈开的路。

路是冻土铺的,表层的薄冰被晒得“咔嚓”裂了缝,露出底下的红土,像道通往靶场的箭头。傣鬼已经迈了出去,军靴的钢头碾过冰缝,红土渣顺着裂缝往上冒,沾在靴底的防滑纹里,和他战术背心里会员卡顶出的三道棱,在晨光里晃成了团沉。

我跟上去时,战术靴的边缘蹭过他的靴跟,带起的红土屑落在冰缝里,像两颗并排的星。号声还在头顶炸响,战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片亮蓝的靶心在雾里越发清晰。傣鬼的手已经松开了我的肩带,却在迈步时故意放慢半拍,等我跟齐——我们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在冻土上叠成道粗线,硬得能扛住这阵催命的号声,也能托住那些没说出口的重。

路的尽头,营区的白杨树影越来越近,叶片上的霜被晒得“滴答”往下掉,像在数着我们的步数。而那片亮蓝还在往前铺,把雾撕开的口子越扯越大,像在说:别回头,靶场在前面。

我跟在傣鬼身后,每一步都踩着他刚留下的靴印。

那印子还带着余温,战术靴的钢头在冻土上碾出的半圈浅坑,边缘凝着层碎冰,被我的靴底一压,“咔嚓”脆响里混着红土的涩——是靶场特有的红土,黏得像熬稠的血,沾在鞋底的纹路里,走三步都甩不掉,像块生了根的纪念章。他的靴印比我的深半分,该是内袋里的会员卡坠着,把力道往土里压得更实,连带着我踩上去时,都觉出股往下沉的劲,像踩着他没说出口的话。

远处的俱乐部正在变小。

铁丝网的锈尖最先模糊,去年冬天缠的旧胶带被晨雾泡得发涨,卷边的胶面耷拉下来,把“禁止攀爬”的铁牌遮了大半,只剩个“禁”字的上半,在雾里晃成团灰;挂在铁丝网上的旧拳套也看不清了,蓝红皮革的褶皱被拉成模糊的条,只有最边缘的磨损处还闪着点光——那是辛集兴磨破的拳峰,他总说“这地方得糙,才练得出硬骨头”;门楣上的“格斗”残漆更淡了,“格”字的右半被雾吞了一半,“斗”字的竖划像根没立稳的针,歪歪地挑着最后点红,眼看就要化在光里。

可那道“拳正心正”的标语,却像钉在了眼里。

红漆被晨雾洗得发亮,比刚才在近处看时更刺目。“拳”字的上半沾着片枯叶,被风一吹颤巍巍的,倒把底下的红衬得更鲜;“正”字的最后一横缺了块漆,露着底下的灰墙,像道没长好的豁口,可剩下的红漆却凝得格外厚,是辛集兴去年补刷的,那时他踩着梯子往墙上泼漆,说“这字得红,才镇得住邪”,漆点子溅在他训练服上,像落了片血。

此刻那红在晨光里闪,不是匀净的亮,是带着斑驳的跳——有漆皮剥落的浅,有积了灰的暗,还有被金表链影子刮出的细痕,层层叠叠,像道结了痂又裂开的疤。疤边缘的红最艳,像刚渗出来的血,顺着墙缝往下爬半寸,又被晨光钉在那里,不褪,不散,就那么悬着,像辛集兴攥着断牌时,指缝里渗的那点红。

营区的号声突然拔高,惊飞了树梢的晨鸟。我抬头时,俱乐部已经缩成个模糊的方块,只有那道红漆标语还在雾里亮着,像只半睁的眼,盯着我们往靶场去的方向。傣鬼的步伐快了半拍,战术背心里的弹匣撞出“咔啦”响,和我鞋底红土的“沙沙”混在一块儿,像在数着离那道疤越来越远的步子。

可我知道,那道疤没被甩在身后。

红土沾在鞋底,标语的红刻在眼里,连呼吸都带着点涩——像辛集兴擦拳套时,滑石粉混着汗的味。我踩紧傣鬼的靴印,听着红土在鞋底“簌簌”掉渣,突然懂了这红土的意思:它沾着谁的脚印,就跟着谁走,不管走多远,都在鞋底留道痕,像那道“拳正心正”的标语,看着远了,其实早刻进了骨头里。

对讲机里的电流声突然停了。

不是渐弱的消弭,是像被掐断的铁丝,“滋”的尾音刚冒头就戛然而止,留下片突兀的静。晨雾里的风、营区的号声、远处的脚步声,突然都清晰起来,像蒙着的纱被猛地扯掉,露出底下的粗粝。我捏着对讲机的掌心还留着塑料壳的温度,刚才“滋滋”震颤的麻感还没散尽,指腹蹭过磨亮的边缘,那里还沾着点桃九垭口的红土——上次野营拉练时摔的,红土嵌进塑料纹路,洗了三次都没褪。

连长最后那句话却没跟着消失。

“下午三点,战术推演室,带好你们的家伙。”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刺,扎在耳膜内侧,拔不出来。不是尖锐的疼,是钝钝的沉,像靶场的铅块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我想起上次战术推演,他把咖啡泼在地图上,指着“高地狙击位”骂“这里漏了预备队”,那时他的声音裹着咖啡的焦香,此刻这声“家伙”却带着战术板的冷,硬得能砸碎雾里的蓝。

“家伙”——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带着铁锈的味。

该是狙击步枪。八斤半的重量压在肩上,枪托抵着右肩的旧伤(去年冬训打快速射击时的后坐力撞的,现在还留着浅窝),枪管的蓝钢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冻住的溪流。护木上缠着防滑胶带,胶带边缘磨出毛边,是我用美工刀一点点割的,每道裂痕里都嵌着靶场的红土,摸上去糙得像辛集兴的拳套。

该是战术地图。对折三次的牛皮纸,边缘卷着毛边,被汗水泡得发涨,“喀尔巴阡山脉”的等高线用红笔描了又描,那是连长说的“对手可能埋伏的盲区”。地图夹里还夹着去年的弹壳,黄铜色的,被我磨得发亮,压着地图上“1000米狙击点”的标注,像颗钉死的承诺。

该是磨得发亮的瞄准镜。十字准星的中心刻着道细痕,是上次在桃九垭口追逃犯时磕的,当时子弹擦着逃犯耳边飞过,准星晃了半寸,从那以后我每天都用麂皮擦,把细痕磨得只剩道浅影,却总在瞄准镜里看见——像根没拔的刺,提醒我“差半分都不行”。

不是匕首。黑檀木柄的匕首还别在傣鬼的战术裤里,“稳”字刻痕里渗着去年的血(解救人质时被弹片划的),此刻被晨光照得发亮,却不该出现在战术推演室。那是近身格斗的狠,是藏在靴筒里的急,不是摊在地图上的谋。

不是会员卡。金澜会所的红塑料壳还在傣鬼的内袋里,棱角顶得布料发紧,三道磨痕蹭着他的肋骨,像三颗没说的话。那是俱乐部的甜,是牌桌的腻,是拳台不该有的软,不该混进战术推演室的灰——那里只有红土的腥、子弹的冷、地图的糙,容不下半分塑料的滑。

更不是那些藏在衬衫底下的秘密。辛集兴后腰的鼓包、红漆标语上的碎痕、筹码滚过的橡胶垫汗渍,还有傣鬼耳后那道没说清的疤,这些该被红土埋住的东西,不该跟着“家伙”出现在推演室的灯光下。那里的灯光是冷的,照得见战术图上的每道折痕,照得清瞄准镜里的每粒尘埃,却照不透藏在皮肉里的沉。

我摸了摸背上的狙击枪,帆布枪带的糙蹭着脖颈的旧伤(去年练匍匐时被铁丝网勾的),突然懂了连长说的“家伙”是什么。是能攥在手里的硬,是能摊在桌上的明,是能在瞄准镜里找到靶心的准——不是藏着的、掖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实打实的,能在赛场上顶住东欧队伍的狠,能在推演室里画出制胜路线的,能让“兵”这个字立得住的重。

傣鬼的步伐快了些,战术背心里的弹匣撞出“咔啦”响,和我枪托的“笃笃”混在一块儿,像在给“家伙”们打拍子。晨雾彻底退到树梢时,我看见战术推演室的窗户在阳光下泛着光,玻璃上还留着上次连长用手指划的进攻路线,像道没干的刻痕。

该带的“家伙”,都在肩上、在包里、在磨得发亮的瞄准镜里。那些不该带的,就让它们暂时沉在内袋的红土屑里,沉在俱乐部的雾影里,沉在没说出口的话里——至少现在,瞄准镜的十字准星里,该只有靶心,没有别的。

我抬手摸向腰间的对讲机,指腹先撞上塑料壳边缘的三道白痕——那是去年野营拉练时,傣鬼替我挡树枝,对讲机磕在岩石上犁出的疤,此刻被体温焐得发烫。壳子背面还沾着半片枯叶的碎末,是刚才在俱乐部后墙蹭的,叶脉的纹路嵌在塑料的凹痕里,像枚没盖全的邮戳。温度不是灼人的烫,是贴着皮肉的温,混着掌心的汗,把“收到”那两个字的余震,全锁在了壳子里。

傣鬼的步伐越来越快了。

军靴的钢头敲在冻土上,“咚咚”的闷响里裹着冰碴碎裂的脆——那钢头边缘有道豁口,是上个月匍匐训练时磕在混凝土靶位上的,此刻每落一步,豁口就往冻土深处碾半分,把表层的薄冰碾成细粒,像在给心里的鼓点打拍子。节奏越来越密,从“咚—咚—”变成“咚咚—咚咚—”,战术背心里的弹匣跟着“咔啦咔啦”响,黄铜弹壳蹭过弹匣壁的脆,和军靴的闷叠在一块儿,像支没谱的进行曲,却比号声更让人定住。

晨雾正往树梢退,退得很彻底。

最开始是贴着地面的白在散,露出冻土上交错的靴印(我们的、俱乐部保安的、昨夜牌局散场时的皮鞋印),像幅被雨水晕开的画;接着是腰际的雾在淡,能看清傣鬼战术裤膝盖处的补丁(去年在桃九垭口被荆棘勾破的,他自己用军绿色线缝的,针脚歪得像爬着的蜈蚣);最后是头顶的雾在飘,聚在树梢上,成了团蓬松的白,把晨光滤成淡金,落在我们肩上时,带着点暖,像辛集兴擦拳套时用的滑石粉,细得能钻进衣领。

就在这时,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俱乐部的铁门在阳光下泛着锈色的光,不是均匀的亮,是红锈结的痂在反光——门轴处的锈最厚,像块没剥净的树皮,去年辛集兴说“该上点机油”,却总被训练耽搁,此刻被阳光一照,锈痂的裂纹里透出暗红,像渗着血。门栏上缠着的旧胶带全卷了边,白花花的,把“禁止入内”的铁牌遮得只剩个“止”字,像句没说完的劝。铁丝网在门后晃,挂着的旧拳套被风吹得撞在栏杆上,蓝红皮革扫过铁锈的“沙沙”声,隔着几十米飘过来,轻得像声叹息。

而我们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

我的影子歪在左边,战术帽的檐角拖出道尖,像把没开刃的刀;傣鬼的影子在右边,内袋鼓着的会员卡把影子顶出个圆包,像块没化的冰。两道影子并排铺在冻土上,红土屑落在影子的“脚踝”处,被风一吹也没散,硬得像两条没弯的直线——一头扎进身后的谜团里:俱乐部的狼藉(掀翻的牌桌、滚散的筹码、红漆标语上的碎痕)、辛集兴后腰的鼓包(是枪?是钱?还是别的什么?)、金表链在晨光里晃出的冷光;另一头笔直地通向靶场的方向,那里的红土已经在阳光下泛出褐,狙击靶的蓝环隐约可见,像个等在终点的句号。

风突然停了,树梢的雾团往下掉了点,落在我的影子上,瞬间化了。对讲机的余温还在掌心,傣鬼的脚步声已经跑出了节奏,“咚咚”的响撞在靶场的围墙上,弹回来的回声里,带着红土被踩碎的“簌簌”。我收回目光时,看见影子的“指尖”正指着靶场的方向,硬得像被钉在了地上——原来有些路,不管身后缠着多少雾,脚下的影子总会替你把方向站得笔直。

该磨枪了。

这四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带着靶场红土的涩。我站在靶场入口的沙地上,靴底碾过的红土正顺着纹路往下掉,像谁在无声地数着时辰。远处的狙击靶在风里轻轻晃,蓝环边缘被晨光描得发亮,十环中心的小白点像颗凝固的星——那是去年拿季军时打穿的位置,弹孔周围还留着圈淡淡的焦痕,此刻正盯着我,像在催。

深吸一口气,肺叶被晨雾的凉和红土的腥填满。

空气里有股机油的味,是军械库飘来的,混着靶场特有的铁锈香,把俱乐部方向飘来的甜香彻底压了下去。胸腔猛地起伏,喉结跟着滚了滚,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往深处咽——是辛集兴捡筹码时指尖的颤,指腹的老茧蹭过象牙白圆片,把塑料壳的纹路都磨亮了;是“拳正心正”标语上的碎痕,红漆剥落的地方露出灰墙,像块没结痂的伤;是金表链在晨光里晃出的冷光,链节撞在拳台铁柱上的“叮”,脆得像块冰裂了缝。这些画面在脑子里打着旋,被我攥着枪带的手硬生生往下压,压进战术靴碾过的红土里。

那红土黏得很,去年暴雨后陷过军靴,拔出来时能带起半斤泥,此刻正顺着靴底的纹路往上爬,把那些情绪裹成泥团,死死摁在冻土深处。我能感觉到靴底的防滑纹正一点点咬住红土,像在说“沉下去,别飘着”——就像傣鬼总说的,“靶场的土实,能接住所有虚的”。

辛集兴的事像颗没爆的弹,就埋在这些红土底下。

引线没燃,弹身却发着暗凉,藏在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位置,和傣鬼内袋的会员卡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弹里裹着太多东西:他后腰那道硬邦邦的鼓包(摸上去像块铁,棱角分明)、他捡筹码时突然攥紧的拳(指节泛白,像要捏碎什么)、他衬衫领口露出的半截金表链(在雾里闪得像道刀光)。我用红土把这颗弹盖得严严实实,再压上枪托的重量——八斤半的冷铁,足够让它暂时沉着,等磨完枪,等比完赛,再回头慢慢拆。

眼前的赛道已经在晨光里铺开了。

红土被碾成平整的跑道,从脚边一直延伸到百米外的靶位,像条没尽头的绸带。跑道两侧的杂草上还挂着霜,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像串没化的泪。最远处的移动靶机正在调试,机械臂带着靶纸“哐当”转动,靶纸的蓝环在风里晃成道弧,像在挑衅。我的狙击枪就架在检修架上,护木缠着的防滑胶带磨出了毛边,是我用美工刀割的斜纹,每道纹里都嵌着红土,摸上去糙得像辛集兴的拳套——可这糙是踏实的,不像筹码的滑,总让人心里发虚。

瞄准镜的十字准星已经调好了。

镜片擦得发亮,能看见靶场边缘的白杨树梢,连叶片上的虫洞都清晰。十字中心的刻痕是去年桃九垭口留下的,追逃犯时枪托磕在岩石上,震出这道细痕,如今倒成了我的准星标记。此刻那刻痕正对着十环的小白点,像枚钉死的承诺——里面该只有靶心,没有别的。没有俱乐部的牌局,没有辛集兴的秘密,没有金表链的冷光,只有风的速度、子弹的轨迹、扳机扣动时的沉。

只是抬手摸向狙击步枪背带时,指腹突然顿了顿。

不是滑石粉的糙——训练时拳套上的滑石粉总沾在掌心,是带着颗粒感的涩,能搓出白屑;也不是铁锈的腥——拳台铁柱的锈、战术靴的钢头锈,都带着股钝钝的金属味,闻久了倒成了习惯。是种特别的滑,像……像那些没捡干净的筹码。

指尖的老茧陷进背带的帆布纹路里,那滑腻感却挥之不去。是象牙白塑料壳的凉,边缘被磨出的毛边蹭过指腹,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甜(金澜会所的香氛浸进了塑料里);是圆片背面“JINLAN”烫金的凸痕,硌在掌心的纹路里,比枪带的线结更显;甚至还有点若有若无的黏,像辛集兴的血蹭过的地方,红得发暗,却在指尖留下道看不见的印。

这滑腻感钻进老茧的沟壑里,像颗没挑净的沙砾,硌得指腹微微发颤。我用力攥紧背带,帆布的糙把那滑压下去半分,可松开时,它又悄没声地浮上来——原来有些东西,就算压进红土里,埋进心底,也会在指腹留下道痕,像瞄准镜里那道擦不去的刻痕,提醒你它一直都在。

远处的傣鬼已经开始检查弹匣了,黄铜弹壳在他掌心“哗啦”作响。我深吸一口气,把狙击枪往肩上提了提,枪托抵着右肩的旧伤,那道被后坐力撞出的浅窝突然发暖——像辛集兴拍我肩膀时的力道,“磨吧,磨硬了,啥坎都过得去”。

红土在靴底簌簌作响,瞄准镜的十字准星稳稳锁在靶心。该磨枪了,磨掉那些多余的念,磨出十环的准,磨到指腹的老茧里,只剩枪的沉,再无别的。

只是那象牙白的滑,终究是在心里,硌出了道看不见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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