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归途漫漫:魂兮归来(1/1)
停战的协定,像一道无形的闸门,骤然截断了持续三年之久的血火洪流。前线震耳欲聋的炮火归于沉寂,只有零星的、确认停火线的冷枪偶尔划破天空,提醒着人们战争并未远去,只是暂时休眠。对于“利剑”集群——或者说,这支曾经名为“利剑”的部队残存下来的官兵而言,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欢庆的开始,而是一条漫长、沉重且充满复杂情感的归途。
撤军的命令逐级下达。过程有序而肃穆,甚至带着一种压抑的悲凉。最先启程的,不是活着的英雄,而是那些永远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忠魂。一队队覆盖着崭新军旗的灵柩,被神情庄重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抬上军用卡车,他们将作为第一批归国者,经由刚刚清理出来的、依旧坑洼不平的公路,运往边境线的集结点,最终安葬在专门修建的烈士陵园。每一口棺木都异常沉重,里面躺着的,或许是像杨文涛那样壮志未酬的悍将,或许是王大柱车组里那些连完整遗体都难以拼凑的无名烈士,又或许是成千上万普通一兵中的一员。车队缓缓行驶,卷起的尘土都仿佛带着血色,沿途负责警戒和送行的朝鲜民众,无论老少,皆垂首肃立,许多阿妈妮(老妈妈)忍不住低声啜泣,用粗糙的手掌擦拭着眼泪。
紧接着,是伤员的后送。野战医院里人满为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气味。王大柱躺在担架上,依旧深度昏迷,脸色惨白如纸,仅存的右腿也被绷带层层包裹。他的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加上严重的感染,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军医在他的病历上标注了“危重,优先后送”的字样。他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专门运送重伤员的列车车厢,这列火车如同一个移动的急救室,将在医护人员的严密监护下,以最快的速度驶向鸭绿江对岸的祖国。同车后送的,还有依旧昏迷不醒、内脏受损严重的王铁柱。这两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此刻静静地躺在摇晃的车厢里,与死神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搏斗。
最后,才是尚能行动的部队开始分批撤离。林文澜站在曾经作为前进指挥所、如今已是一片废墟的山头上,目送着一队队士兵从他面前走过。这些士兵,军装破烂,满脸硝烟泥土,许多人身上缠着绷带,眼神疲惫而空洞,但他们的步伐却依旧努力保持着军人特有的节奏。他们带走了所能带走的一切——武器(尽管许多已损坏)、个人物品,以及那些被打出累累弹孔、象征着荣誉的军旗。更多的、无法带走的坦克残骸、火炮底盘、汽车骨架,则被遗弃在原地,如同巨兽的尸骸,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战争的惨烈。
林文澜没有立即随部队离开。他带着周志宏和几名警卫员,走遍了“利剑”集群曾经战斗过的每一处主要阵地——鹰喙岭、白云山、秃鹫岭、以及那片曾进行“雷霆”反击的焦土……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脚步,弯腰从焦黑的泥土中捡起一片扭曲的弹片,一枚锈蚀的子弹壳,或者一面被炮火撕裂、依稀能辨认出红色的小小旗帜碎片。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份不断增补、墨迹未干的阵亡及失踪官兵初步名册。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对着那份名册,低声念出一些名字,仿佛在召唤那些逝去的英魂。
“杨文涛……侦察团长,江苏人……‘剔骨’行动,电子战先驱,殉国……”
“赵德柱……工兵副排长,河北人……水门桥爆破,壮烈……”
“李长贵……步兵班长,山东人……新兴里战役,爆破敌火力点,牺牲……”
“……”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张年轻而鲜活的面孔,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生。林文澜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巨大的悲痛和难以言喻的负疚感。作为最高指挥官,每一次决策,都关系着这些年轻生命的存亡。胜利的荣光属于国家和军队,而这份指挥成千上万将士赴死所带来的心灵拷问与重负,却需要他独自承受。
“司令员,该走了。”周志宏轻声提醒,他的眼中同样布满血丝,嗓音因为连日劳累和悲伤而嘶哑不堪。
林文澜缓缓直起身,最后望了一眼这片被鲜血浸透、如今终于迎来短暂宁静的山河,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焦土和淡淡青草气息的空气,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等候已久的吉普车。
归国的路程,对于清醒着的官兵来说,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验。当列车缓缓驶过鸭绿江大桥,当身后是满目疮痍的朝鲜山川,而前方逐渐展现出祖国东北相对完整、甚至透着安宁气息的城镇与田野时,许多士兵扒在闷罐车的门口或窗口,贪婪地望着这一切,泪水无声地滑落。他们看到了欢迎的人群,看到了挥舞的鲜花和彩旗,听到了隐约传来的锣鼓和欢呼声。祖国人民用最高的热情迎接这些“最可爱的人”凯旋。
然而,这热烈的场景,却让很多士兵感到一种莫名的隔阂与疏离。他们的思绪,还停留在冰天雪地的长津湖,停留在炮火连天的“雷霆”战场,停留在那些永远留在异国的战友身边。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法驱散他们耳中残留的炮火轰鸣;鲜艳的鲜花,也无法掩盖他们记忆中战场的血色。一些人下意识地蜷缩在车厢的角落,抱紧了自己的膝盖;一些人则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仿佛透过这和平的景象,看到了另一片时空的惨烈。
王大柱在列车持续的颠簸和药物的作用下,偶尔会短暂地恢复一丝模糊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原上漂浮,时而听到班长在呼喊他的名字,时而听到坦克引擎的咆哮,时而又感觉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当他再次彻底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国内一家条件优越的陆军医院病床上。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进来,温暖而刺眼。他茫然地看着洁白的天花板,闻着消毒水的气味,感受着身下柔软床铺的触感,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直到他下意识地想动一下左腿,却只感觉到一片虚无时,巨大的失落和痛苦才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王铁柱在另一家医院苏醒过来,他活了下来,但内脏的损伤是永久性的,医生告诉他,他再也无法承受高强度的军事指挥工作了。这位曾经在战场上咆哮冲锋的悍将,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沉默了许久。
林文澜回国后,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总结会、报告会、表彰会。他穿着笔挺的将军礼服,胸前挂满了勋章,接受着来自各方的赞誉。但在无数个深夜,他独自一人时,总会拿出那份厚厚的阵亡名册,一页页地翻看,手指拂过那些陌生的、却又无比亲切的名字,久久无言。
魂兮归来,是的,他们的魂魄,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土。但归来的,不仅仅是荣誉和功勋,还有刻骨铭心的创伤、无法磨灭的记忆,以及对和平与生命价值更深沉的思考。这些,都将随着这些战场归来的灵魂,深深嵌入他们未来的人生,也融入这个刚刚在战火中诞生、正亟待建设的年轻共和国的肌体与血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