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你看,风又来了(2/2)
山坡上,当日午后,一场完全不合时节的小雨,毫无征兆地悄然降下。
冰凉的雨丝混杂着少年喂下的药汤残余的温热,淋湿了沈昭岐的脸,也仿佛一把钥匙,撬开了他沉寂意识的最后一道门。
他紧闭了七日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山风裹挟着湿润的草木气息,穿过破旧的木屋缝隙,像一只冰凉的手,抚过沈昭岐苍白如纸的脸颊。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里的船骸,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暗流搅动,零星的碎片才得以挣扎着浮向海面。
他“看”见了,那是一片被数据流点亮的巨大沙盘,代表着边境三县的区域却黯淡无光,那是他昏迷前执念最深的“冷链盲区”。
他还“看”见驿站二楼的房间里,那个掉了漆的木柜,第三格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亲手收集的、足以让任何语言学家都头疼的各地方言叫卖词。
一股焦灼感从他意识深处升起,他想要抬手,想要去拿回那本笔记,想要去点亮那片黑暗的区域。
然而,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磅礴意志,传递到现实的躯体上,却只化作了指尖一次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痉挛。
就在这时,一团毛茸茸的温热触感贴上了他的掌心。
是那只被药汤气味引来的野兔,它又回来了,用它小小的鼻子在他冰冷的手指上轻轻蹭了蹭,那熟悉的、带着点傻气的依赖感,像极了许多年前,他刚开始直播时,那只总爱毫无征兆闯入镜头、趴在他脚边呼呼大睡的土狗“旺财”。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旺财的吠叫,粉丝的弹幕,键盘的敲击声,还有他自己略带青涩的嗓音……一切都那么遥远,又那么真切。
沈昭岐的嘴角,忽然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笑,无关乎劫后余生,也无关乎身体的知觉正在缓慢复苏。
而是因为,就在此刻,顺着山风,从遥远的山脚下,飘来了一缕若有似无的吆喝声。
那调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川北戏腔,高亢,带着一丝泥土的质朴。
“高山脆李——甜过初恋嘞!”
声音生涩,模仿的痕迹很重,甚至有几个字的发音都不太标准,但每一个字,每一个顿挫,都精准地复刻了他十五年前,在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进行人生第一场直播时的开场白。
那一刻,他知道了。
火,没灭。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城市数据中心,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她面前的巨型屏幕上,“共信链”的数据瀑布正呈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奇观——反向供能。
无数个曾经只能被动接收和处理信息的村级节点,此刻竟如同一颗颗被激活的星辰,不仅实现了区域内的算力自洽循环,甚至还将海量的冗余算力,通过底层协议,源源不断地回输至城市边缘的服务器集群。
这股强大的算力洪流,没有被用于任何商业项目,而是支撑起了一个个自发组建的、遍布全国的“盲人助播团”。
林晚指尖颤抖着,调取了其中一个数据源头——广西某个合作社的音频日志。
嘈杂的背景音里,一个苍老的声音正耐心地指导着什么。
“……气息要沉下去,对,就像这样。他说话前,总是要停那么半拍,像是要等风先过去。你听……”
音频里,传来一段沈昭岐过往的直播录音,紧接着,是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努力模仿他的呼吸节奏和停顿。
林晚怔怔地听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默默合上数据监控界面,打开了自己电脑中一个尘封已久的文件夹,输入了一串长到足以绕晕任何顶尖黑客的指令代码。
这是“系统管理员权限”,是沈昭岐重生初期,唯一一次主动调用那个所谓的“商业帝国重建系统”时,无意中留下的后门密钥。
屏幕上没有弹出任何华丽的界面,只有一个冰冷的对话框。
“积分归零,权限已于三年前自动注销。”
林晚缓缓合上笔记本电脑,机身的冰凉传到掌心。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轻声呢喃,像是在对谁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你骗我,系统早就死了……可你亲手种下的这片森林,却活得比谁都久。”
西北牧区,夕阳将连绵的草场染成一片壮丽的金色。
周执结束了一天的调研,正准备返回临时驻地,却被不远处一阵孩子们的欢笑声吸引。
他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口新修的水窖,一群皮肤被晒得黝黑的孩子,正围着水泥窖壁,用最原始的炭条,画着他们心中的世界。
周执看见,那粗糙的墙壁上,有一个扛着手机、步履蹒跚爬向山顶的男人;有一张张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带着花瓣的笑脸;甚至还有一颗长了腿、正在引吭高歌的土豆。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注意到了他,仰起头,用清脆的声音问:“叔叔,你也是来看神仙爷爷的吗?我画得最好,老师说,神仙爷爷是不是该领一张最大的奖状?”
周执看着那稚拙却充满生命力的涂鸦,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他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挂在墙上。”
男孩似懂非懂地想了想,忽然从自己的作业本上撕下一角,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然后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砌窖口的砖缝里。
周执好奇地凑过去,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看清了那行字——“今天,渠通了。”
男孩做完这一切,拍了拍手,一脸神秘地对周执说:“那我们就不挂他,我们偷偷地夸他。”
周执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沈昭岐为何当初要用近乎偏执的态度,拒绝所有为他建立纪念馆、事迹陈列室的提案。
有些存在,必须被藏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才能真正地、永远地活着。
秦念慈正在整理“无主记忆计划”后台新增的民间数据。
突然,一段来自云南深山的视频,让她停下了所有工作。
镜头剧烈晃动,拍摄者明显在奔跑,画面里只有泥泞的山路和倒伏的树木,耳边是拍摄者粗重的喘息和呼啸的风声。
他跑过一处刚刚塌方的路段,最终,镜头对准了一片被泥石流彻底冲毁的梯田茶园。
“全……全埋了!”画外音是个年轻的男人,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我们保了几十年的老品种,全完了!”
就在秦念慈以为视频即将在一片绝望中结束时,镜头猛地一转,对准了脚下。
“但是!根还在!我们挖出来,一棵棵重新接枝!”
视频的最后,一双布满了干裂口子和新鲜划痕的手,捧起了一株带着湿润泥土的茶树幼苗,那翠绿的嫩芽在昏暗的光线下,倔强得像一颗宝石。
接着,那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了一个干净的背篓里。
视频结束,上传者Id是“昨夜风雨”,Ip归属地显示为空。
秦念慈深吸一口气,将这段素材郑重地编入了《民间自救影像志》第一卷的开篇。
她沉思片刻,破例在视频下方,加注了一行小字:“此片无主,故属全民。”
当天晚上,全国十七个不同省份的茶叶种植合作社,仿佛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几乎在同一时间,联合发起了一项名为“复活老种”的线上众筹。
目标金额,一夜破亿。
秦知语驱车重返花椒村,记忆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如今却热闹非凡。
树下,那套曾由沈昭岐亲手架设的直播设备,不但没有被废弃,反而被村民们自发地维护、升级了。
老旧的太阳能板换成了最新的柔性薄膜款,摄像头的防雨罩加了厚厚的双层,甚至还有人不知从哪找来了村里广播站的土喇叭,接上了线路,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自动播放沈昭岐那些最经典的助农直播片段。
村长搓着手,一脸憨厚地迎上来:“秦总,你别发愁,我们都晓得分寸。大家商量好了——只放他说话,不放他脸。”
秦知语怔在了原地。
她看着那些围在喇叭下,一边干着农活一边侧耳倾听的村民,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纪念,不是将一个人塑成神像,顶礼膜拜。
而是将他的话语,化作田间地头的背景音,让他的精神,融进日常的每一次呼吸与劳作。
临走前,秦知语没有惊动任何人。
她坐在车里,拿出一部很久没用的旧手机,录下了一段只有一句话的音频,然后设定了每日清晨五点自动播放,声音平静得像在叮嘱一个远行的老朋友。
“新的一天,记得浇水。”
三个月后,那场山火中唯一幸存的奇特植物,被村民们称为“不谢花”的野草,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至周边的七个乡镇。
经过省农科站的紧急检测,一个震惊学界的结果出现了:这种植物的根系分泌物,能够高效激活土壤中的休眠微生物群落,在短短三年内,就让最贫瘠的土地恢复基础耕作能力。
专家组郑重提议,将其命名为“昭岐草”,以纪念沈昭岐的贡献。
提案却被所有涉及乡镇的村民,集体投票否决了。
当地小学的一场作文比赛里,获得第一名的孩子这样写道:“老师告诉我们,不能给太阳起名字,因为它照耀着我们每一个人。所以,这朵能让土地活过来的花,也不应该有名字。”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间老旧小区的单元房里,一位退休多年的老邮递员,用炭笔,为一幅画添上了最后一笔。
画纸上,是一个漆黑的手机屏幕,但在屏幕的最边缘,浮现出了一圈极淡、极细微的涟漪纹路,仿佛下一秒,信号就将接通。
他的小孙子指着窗外,兴奋地喊道:“爷爷,爷爷,你看,风又来了!”
一阵微风吹入室内,画纸竟无风自动,轻轻地翻过一页,露出了背面的画框上,早已刻下的一行小字。
“收件人:所有在路上的人。”
又一个月后,秦知语召集了旗下所有机构的核心主播,召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闭门会议。
会议邀请函通过最高级别的加密渠道,在凌晨三点精准下发到每一个人的私人终端。
邀请函上没有议程,没有地点,只有一个倒计时和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这一次,我们不卖货,我们只种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