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祠堂里的香火(2/2)
几天后,阿水哥借口探亲,悄悄离开了船队。
接下来的日子,对张保而言是一种煎熬。他一方面要带领手下继续执行劫掠任务,在郑一嫂面前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勇猛和冷静;另一方面,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远在故乡的事情。每一次看到官军的巡逻船,每一次听到有关沿海清查的风声,都会让他心惊肉跳。
几个月后,阿水哥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瘦了很多,脸上带着奔波劳碌的痕迹,但眼神中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亮光。
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僻静角落,阿水哥向张保汇报了情况。
情况比想象的稍好一些。他们的老家确实被毁得彻底,族人星散,但仍有几户穷苦人家偷偷留在附近的山坳里艰难求生。阿水哥几经周折找到了他们,亮明了身份(只说是受在外发财的同乡所托),并展示了财力。
银子发挥了巨大的魔力。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他们选中了一处相对隐蔽、背靠山林的废村旧址,请来了流落外乡的老匠人,买来了材料。乡民们对于重修祠堂这种事,有着天生的敬畏和热情,尽管好奇金主的身份,但在银钱和“为祖宗尽孝”的大义下,都选择了沉默和配合。
一座青砖灰瓦、不算宏大却十分规整结实的新祠堂,已经悄然立了起来。能找到的几位祖先的牌位,也被乡老们小心翼翼地清洗干净,请回了祠堂正中。
阿水哥还按照张保的吩咐,悄悄打听了他母亲的消息,可惜的是,有人说他母亲在他妹妹被抓走后不久就病故了,也有人说可能逃荒去了更远的地方,无从寻觅。
张保听着,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嵌进了掌心,听到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时,眼眶瞬间红了,但他强行忍住了泪水。
“祠堂……立起来了就好。立起来了就好……”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阿水哥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张保。打开一看,是一撮新祠堂奠基时的泥土,还有一小块从烧制祠堂屋瓦的窑里取来的、带着青灰色釉光的碎瓦片。
张保接过这两样东西,手微微颤抖。冰凉的泥土和瓦片,此刻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这捧土,这片瓦,连接着他那早已断裂的根,寄托着他无法言说的乡愁和罪孽深处的微弱救赎。
“辛苦了,阿水哥。”他郑重地将东西收起,贴肉藏好,“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提起。”
“我晓得轻重。”
从那天起,张保的心境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依旧勇猛作战,依旧服从郑一嫂的号令,但身上那股亡命徒般的躁动和虚无,似乎沉淀了一些。每当夜深人静,抚摸着那撮故乡的泥土和那片青瓦时,他仿佛就能获得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手上沾的血,注定他只能在这条黑道上走到黑。但至少,在遥远的故乡,在那片被官府和命运摧残的土地上,有一座小小的祠堂因为他而重新立了起来。香火或许微弱,但终归是续上了。
这像一个秘密的仪式,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与过去和传统达成的脆弱和解。它无法洗刷他的罪孽,却多少填补了那份无根的空虚,让他在这血腥的海盗生涯中,找到了一丝诡异的、属于传统中国人的心灵依托。
这份“故土情深”,以一种极其悖论的方式,体现在这个年轻海盗的身上:他一边在海上杀人越货,破坏着秩序;一边又暗中重修祠堂,维系着古老的宗法传统。
这既是他的个人救赎,也是这个时代“盗亦有道”复杂性的一个微妙缩影——那“道”,往往深植于最传统、最深厚的文化土壤之中,即便开出的是罪恶之花,其根须,依然渴望触碰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