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青衫入阁面天子,帝问财计待良言(2/2)
他要的就是这个——不是只会背四书五经的酸秀才,是肯扎进民间、琢磨实际问题的人。
他原以为得费些劲引导,没想到这欧阳铎自己就说到了点子上,连“乡绅改册子”的猫腻都门清。
“瞎琢磨怎么了?天下的事,不都是从瞎琢磨开始的?”
朱厚照摆摆手,语气里带了几分明显的赞许。
“太祖爷当年还琢磨怎么用农具打仗呢,不也打下了大明江山?”
“朕问你,若是让你管一县的税,你怎么让百姓肯交税,朝廷又不亏空?既要让百姓活命,又要让国库有钱练兵、修河堤。”
欧阳铎被问得一愣,脸瞬间红透了,从脸颊蔓延到耳根。
他只是个连县太爷的面都没见过的秀才,哪敢想“管一县的税”?这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可天子的目光灼灼,满是期待,他又不能不答,只能硬着头皮道。
“学生……学生没管过事,说不好,怕说错了惹陛下生气。”
“但学生觉得,根子在‘信’上——先得让百姓信朝廷。”
“若是收了税真能办实事,修修河堤防洪水,补补粮仓备灾年,百姓见着好处,自然肯交;若是收了税全被官老爷贪了,再怎么催,百姓也只会藏着掖着。”
“说得好!”
朱厚照忍不住赞了一声。
“那若是有豪绅占地不交税呢?”
他语气陡然添了几分严肃,眼神也沉了下来。
“就像京里的勋贵,占着几百亩良田,却只按十亩交税,地方小吏不敢管,甚至帮着瞒报,你怎么治?”
这话戳到了欧阳铎的痛处,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声音也沉了些,带着压抑的愤懑。
“学生老家就有这样的事!有个姓刘的乡绅,是前几年致仕的御史亲戚,占了半条河的沙田——那沙田最肥,一亩能收三石稻子!可他只报了三亩,每年就交九钱税,比普通百姓还少!”
“小吏不敢管,百姓去告,反被打了出来。”
“学生去年帮李副官算田租,亲眼见过那本假册子,数字改得痕迹都没消!”
“那你说,该怎么办?”
朱厚照追问,目光紧紧盯着他。
“查!”
欧阳铎咬着牙,吐出一个字,眼里闪着狠劲。
“就得挨着地块量!把老册子、新丈量的数字都贴在县城门口,让百姓看着!量出来多占的,不光要补十年的税,还得罚两倍!要是敢抗税,就抓起来送府衙,杀一儆百!”
“不然规矩立不住,百姓的心就冷了,以后谁还肯交自己的那份税?”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莽撞——对着天子说“杀一儆百”,实在失仪,连忙低下头,声音也软了。
“学生胡言乱语,陛下别见怪……学生只是气不过。”
朱厚照却没怪他,反而笑了,眼角的少年气更浓了。
“说得好!规矩立不住,人心就冷了,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他端起茶盏,望着热气氤氲中欧阳铎清瘦的脸,心里已有了主意——这秀才虽没当过官,却懂百姓的难处,有敢碰硬的性子,还有实打实的算学本事,正是他要找的理财能臣。
眼下京营刚整顿好,每月十万两军饷等着发,边防、民生处处要钱,正好让他试试身手。
小太监端着茶进来了,白瓷茶杯里冒着热气,放在欧阳铎面前的小几上。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他端起茶杯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往下滑,暖了身子,心里却更慌了——天子问了这么多关于税的事,到底是要做什么?
朱厚照看着他紧张得手指发颤的样子,没再绕弯子,语气陡然郑重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欧阳铎,朕找你来,是有件事想让你试试。”
欧阳铎连忙放下茶杯,“噌”地站起身躬身,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
“学生愚钝,但凭陛下吩咐,万死不辞!”
“朕知道你是秀才,没当过官,连举人都不是。”
朱厚照也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平视着他,没有半分居高临下。
“但官是练出来的,不是考出来的。太祖爷的开国功臣里,还有放牛娃出身的呢。”
“朕给你个机会,先去户部当个主事,五品。”
“不用你坐衙门办杂事,就跟着韩文学学怎么查账,怎么算税,怎么把那些瞒报的田亩找出来。”
欧阳铎彻底懵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被雷劈了似的,半天没说出话。
主事?五品官?
他一个连县试都落过榜的秀才,跳过举人、进士,直接当五品官?这比做梦还荒唐!别说旁人笑话,就是他自己,都觉得担不起!
“陛下……学生……学生不行!真的不行!”
他连忙摆手,声音都带了颤,手心的汗浸湿了青衫袖口。
“学生连账本都没见过几本,哪能当主事?传出去会让人笑陛下识人不明,还会连累韩大人!”
“笑话什么?识人不明?”
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安抚。
“朕用的是人,不是功名。你懂算学,懂百姓,敢碰硬,这就比那些只会咬文嚼字的进士强十倍!”
“你要是能把税的事弄明白,能帮朝廷筹到钱,别说主事,就是将来让你当户部尚书,也没人敢笑话你!”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渐亮的天色,东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欧阳铎的青衫上,镀上一层暖光。
“朕知道你懂算学,也懂百姓的苦。现在朝廷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缺敢说实话、敢办实事、不被功名捆住手脚的人。”
“朕给你权,给你人,你敢不敢接?”
欧阳铎望着朱厚照的眼睛,年轻的天子眼里没有半点玩笑,只有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比那杯热茶还暖。
他想起泰和老家那些交不起税、只能啃树皮的百姓,想起李副官说“朝廷要是有你这样的人,税就好收了”,想起自己夜里在油灯下改了又改的“均输法”草稿。
心里忽的生出股孤勇——怕什么?就算做不好,大不了还回江西教书!可若是能替陛下分忧,替百姓做事,就算担些笑话、受些非议,又算什么?
“学生……学生接!”
他咬了咬牙,对着朱厚照深深一揖,额头几乎碰到地面,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
“学生定当拼尽全力,查清楚每一笔账,算明白每一分税,绝不辜负陛下的信任!若是办不好,学生自愿辞官,永不入仕!”
朱厚照满意地点点头,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小太监掀帘进来回话,声音清脆。
“陛下,韩大人到了,手里捧着账本呢!”
朱厚照转头看向门外,又对欧阳铎道。
“韩文是户部尚书,老成持重,管了十年户部,账算得比谁都清,你跟着他好好学,有不懂的就问,别拘束。”
说着往外喊了声,“让韩大人进来。”
欧阳铎站在原地,手心全是汗,心里又慌又热,像揣了团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青衫,又看了看暖阁外透进来的晨光,忽然觉得,这紫禁城的红墙,好像也不是那么冰冷——至少,这墙里的天子,懂他的琢磨,惜他的本事。
而朱厚照望着韩文走进来的身影——老臣捧着厚厚的账本,腰弯得有些驼,却依旧挺拔。
嘴角扬起了笑——京营的兵有了(王守仁练兵),管钱的人也有了(欧阳铎理财),接下来,该好好算算那些勋贵、文官瞒报田亩、私吞税银的“旧账”了。
他今天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为接下来的“清田税、查贪腐”铺路,而欧阳铎,就是他递出去的第一把刀。